崔先生(二)(2/10)
朱秀累极了,睡了几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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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去。”她在反抗。
朱秀凑过去看,那个点是广州。[广州。]她浑身顿时激灵,头皮一阵发麻,忆起从前的崔先生。
四出嫁
晚夏是收获的季节,收获的杏子卖给了京津的果脯铺子。水塘的芦苇边有蜻蜓绕飞,朱秀扛了扫把去扑。它飞得那么快乐,虽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。可她心里苦闷,或许让它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失去自由,失去快乐,她才会好受些。朱秀捏住它的一对透明的翅膀对着太yan端赏。
“妈。”她形容枯槁,睁开眼见到母亲的刹那,又哭了。
[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。]
“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。”母亲的话把她吓醒。
夏夜很静,能听见外面野丛中鸣叫的蛐蛐和蝈蝈,有的声音洪亮,有的低沉。一声一声,很清晰。这教她忆起学校里学过的一首诗经《召南,虫草》。
“去哪里?”
“你当真是翻译?”
“挺好的,在报社工作。你收拾收拾行李,也去广州吧。”
佣人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,“小少爷真可ai。眼睛像少爷,嘴巴像少nn。”
朱秀以为自己很坚强,以为自己不喜欢他,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。可并不是,他离去的那天,没有给她一个拥抱,甚至没有对她讲句暖心的话。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树下,哭了。
朱秀怀孕了。傅老爷开心得要大摆宴席,傅彬开心得在书房收拾行李。她知道,他要走了,谁也拦不住他。她不劝他,也不可能劝得住,况且,她还羡慕他。羡慕他不用谁来救,自己就能挣脱开束缚,奔去自由。
“在等我?”
“爹爹在这里。”
“你不该问这些。”
他与她的交流仅限于夜晚,当窗外的虫鸣声开始的时候,他就会趴在她身上,做给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。
“他们可以把生命付出在这上面,用血写书请愿,不成功毋宁si。你能吗?”
煤油灯吹灭了,她静静躺在他身边,x口起伏着。枕边突然多了人,异x的人,再没有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有。
她被母亲扯上马车,马车很颠簸,迷迷糊糊想着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他。
“我…我就不去了吧,怕给他添乱。”朱秀礼貌谨慎地推托。
“就不能让我多赏会儿。”她其实在羡慕,羡慕这只蜻蜓,有人来救它。
傅彬把地图糊在床头的白灰墙上,躺着侧头就能看到地图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红。
“我不要嫁给他!”
吃人,她没见过。但若她顺从母亲嫁到乡下,算不算有人吃了她。傅彬被表叔打断了腿,他不得不打理园子,算不算吃了他。若没有学生的游行,山东青岛割让给日本,算不算有人吃了中华。
“自己可要想好了。”
她停在自家门口,磨蹭半天没有进门。只为侧身偷偷瞥一眼,看烫了波浪头的崔太太给他开门。可看到后又后悔,会嫉妒,还会从心底深处抱怨他为什么敷衍她。就像《狂人日记》描写的那样,有谁在渐渐吃掉她。
“一样。”他不假思索。
朱秀的母亲了解她,她是不会去的。她渴求的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的大理想,她渴求的只会是有个幸福的家庭。
“崔太太有崔先生,你有吗?”
“去吧,是他叫你去的。”傅老爷放下孩子,把傅彬寄来的家书交给她看,“里面有地址。”
“你会去吗?”
唉,朱秀心口叹气。她知道的,就是会这样的。傅彬的志向在南方,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。当然,她也不ai他。
“那你以后要做什么?”
“秀儿,彬儿来信了。”
“把它放了。”傅彬命令她,“它的归宿在大自然。”
“不会。”
“可我想知道。”
她不能。革命太激烈了,她是个慢x子,做不来。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辈子。王那这样的代表忍耐不了,想到此,朱秀释然了,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。
“出门在外,注意安全。”傅老爷送给他一打银行的票子。
“当然。”
婚礼的一切事务礼仪,傅家都安排妥当。当中过程也很顺利,顺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,只需坐在喜床上,熟记床铺下面的红枣,花生,桂圆,莲子的涵义就足够。傅家的希望在此,傅彬的希望在此,她的希望在哪里。
“那…那我也要去南方。”
“最后一个问题,”朱秀跟上来,“南方和这里一样吗?”
行李箱中那本油墨《新青年》渐h,她驻足在报刊摊上,翻来翻去,翻到同一作者的另一本,《呐喊》。没有犹豫,她买下来。路上读了新作《阿q正传》,她的幡悟又前进了一步,她有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甘愿被吃,因为她就是像阿q一样有缺陷的nv人,总是用虚无的jg神胜利法安慰自己。
五南方
“你去吧,我不拦你。”
他虽然不喜欢因循守旧,却很理解家族传承的故土情节,他有责任要留给这片土地希望。
朱秀再想顶嘴反抗,竟失去了动力。她有了进一步的觉悟,不仅是别人要吃她,还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。
她是要把它放生的,可不是现在。
早杏产量少,几百筐都运去了北平和天津卫,供有钱人尝鲜。傅彬依旧在树下接她递的杏子,偶尔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,他也没有抱怨。他不想和她说话,一句也不愿。
傅彬在喜宴被人敬过许多酒,他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了,搭去了她的小腿,然后整个身t翻压到她身上。
“他们和你不一样。”
傅彬去了南方就再没有回来过。家书是有的,两三月一封,悉数邮寄给了傅老爷,没有一封是单独写给她的。
[他们拿血书请愿,你能吗?]崔先生的话在朱秀耳边响起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喜帕被他随意掀开,这是朱秀唯一一次见傅彬穿传统的玄袍红衫。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这些老古董衣服,仍去一边。他沉默没有对她讲一句,也没有注意她无奈的表情。只是翘着腿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。
傅宅外墙挂上了些许灯笼,门板上也贴了喜字。火红的颜se,怎么这么红,b条幅上的红字还要红。
“你这个变态的nv人。”傅彬狠狠抓着她的手腕,从她手中夺走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,把它放飞了。
“伯母,我帮您。”
“当然。”
朱秀点头又摇头。
“都这样的,nv人都要过的关,过去就好了。”母亲的眼角sh润,带着真情没有骗她。
“听话,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,给你们成亲。”
生孩子是一个人的游戏,赢了输了,这就是朱秀的命。难产一天一夜,每当自己濒si的时候,她都不甘得夺回命运的主动。她不能si,她还想再见到某个人,问问他,为什么她就不能,不能写血书。难过,抑郁和冰凉的绝望,谁能来抱抱她。
她要去广州,再远也要去。
[凡事总须研究,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,我也还记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“仁义道德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吃人”!]
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最后一个问题,朱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,便停止了发问,即便对于崔先生,她有着提不完的疑问。最后两人齐齐回到了他们同住的小巷。
母亲亲口告诉她的。
朱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,傅彬的脸离她很近,不见悲喜。她不介意他什么样子,因为她看他多少遍,他的样子都会幻化,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。
“秀儿,北京城乱,去乡下吧。”朱秀母亲给她收拾行李。
“啊。”她呆呆地往远处看,往南边的方向看。骗子!他就是个十足的骗子,讲给她的都不是实话,他不是翻译,还要离开北平。
崔华停下脚步,突然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,看到她眼神躲闪,避无可避。
他只往前走出两步,就听后面她喊他,“喂,崔先生。”他继续向前,朱秀只能主动追上来,“别走,有事要问你。”
“你要走谁都拦不住,可这婚要结。”
“哦,他在那边挺好的吧。”
“你不懂,lifeisdear,loveisdearerbothbegivenupforfreedo”傅彬关注着它自由飞翔直到失去踪影。
“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,你审问了他们什么?”
他接过母亲笨重的木箱,泥浆里留下下深深的脚印。朱秀想去帮他遮雨,可脚像坏了,就是站着不动。当她鼓足勇气想去和他告别,母亲又拉着她去锁门。最后一切妥当,崔先生已然不见了,朱秀母亲见她伸长了脖子望。
“说是要去广州。”
崔华再次看穿了她,“别逞能,你不能。所以,不要问了。”然后继续走。
母亲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,说得对极了,她没有崔先生。
[去哪里?]
“那你也要讲实话。”
“如你所说,做崔太太那样的人。”她拿母亲的话来堵。
她气恼的模样让他莫名想笑,便继续逗她,“那我便走了。”
[说是去广州。]
“哪里不一样?”
床在晃动,他的额头渗透汗珠。她抓着他的衣领,说不好是被动,是配合,还是越来越主动。但她喜欢被男人抱着的温暖,她愿意忘掉一切,只愿有人一直抱着她。
“你知道的。”
崔华从后巷出来,被微风吹起吹落的深蓝se的y丹士林布裙x1引了目光。是那个傻姑娘在捧着书凝着眉,她的身上有他向往的青春。
[喓喓草虫,趯趯ga0螽;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降。]
“不是没有等我吗?”他回头,差点撞到她,又见她窘迫的样子,不忍再逗她,“以后要讲实话。”
“没有。”被人看穿心底的感觉很不好,朱秀si都不认。
“走吧。”
“秀儿,把这张地图贴上去。”傅老爷托人去城里买了最大幅标注最jg确的地图来,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子,指着南方的一个点。
定的回乡下的日子下起了淅沥的雨,朱秀替母亲撑伞,一趟趟把行李从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马车上。隔壁的木门开了,崔华刚好看到她要离去的狼狈。
一男一nv并肩走路,男人是有妻子的,这让朱秀多少有些不自在。
广州很远,她要先从乡下去北平,再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,从天津去南京,从南京去上海,从上海再买船票去广州湾。其实她不想去,不仅远,而且,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。三年前她在柿子树下的哭泣被他的长期无情全数淡忘了。但夜里她梦见到了傅彬穿西服的背影,他转过身,竟成了崔先生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