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先生（四）(2/10)

    ［说是去广州。］

    朱秀提着行李箱，手里攥着那刚从地面捡起的报纸，顺从地出去了。她在报社门口看招牌，看路上的行人，再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，朴素的旗袍应该没有世俗不认可的不妥。

    眼泪还没来得及滴落，傅彬便出来了。他穿的西服在yan光下是棕灰se，再仔细看，有埋在其中的银se发光的丝线。

    她想得入迷，得了失心疯。砰得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，摔倒在地。

    “自己看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懂，这叫乱而有序，被你胡乱摆放一通，我什么都找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傅彬打开公寓的门，拉她进来。

    “崔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你也曾被捕过，就应该知道革命的重要x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天se渐黑，报社下班的人走出一波又一波，她就透过橱窗盯着，想着。

    “我还要回去工作，你别乱跑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这是她预料中会发生的，不管那个nv人是不是王那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人齐齐抬头。

    朱秀真的是失心疯了，“别走，别不要我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，买个木瓜，保准甜。”她听不懂粤语，便“嗯”含混过去，怕被人看出破绽，压着帽沿溜去了街角的咖啡馆。

    “这是牛尾汤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哦，那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她走得时快时慢，怕的时候就走快些，想他的时候就走慢些。一圈完毕，朱秀紧了紧西式风衣领口，站在几乎空旷的街上，拦不到车夫。太晚了，真的是太晚了，她是趁着傅彬睡了才跑出来的。这么晚，就算真的是他，也不可能遇到。

    他向她伸出手，朱秀站起来。

    傅彬没有感谢她的大度她的妥协，这是天经地义的，他不ai她，她就必须要同意他的决定。他把买回来的萝卜糕放在桌上，“吃一些，明日带你去吃早茶，然后去买船票。”

    她慌忙从口袋掏出两角银元，买了份一样的报纸，《广州民国日报》，宝贝一样到处翻找，终于在［国民与政府合而为一］的标题下找见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［这是什么？］

    朱秀从梦中惊醒，r0u着眼，“我只是看太乱。”

    她望着男人，松垮的风衣如同崔先生一样的，眼里积的泪，一瞬间竟至崩塌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她说，“是我认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“能不能拉我起来？”她可怜件的样子，让所有男人都忍不住帮她一把。

    有人，是她撞到了人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她低下头，只能说，对不起。

    ［离婚协议书。］

    男人继续无可奈何摊开手，“小姐，再见。”从她的身边过去了。

    回到公寓，朱秀打开自来水管，为傅彬洗脏衣服。离婚了，她便没有义务再为他做事，可朱秀依旧维持着两人的t面，他是孩子的父亲，除了母亲外自己最亲近的人，又或许是因为她马上要离去了，傅彬对她好了些，还带她去广州有名的太平馆吃西餐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点头。

    他怔住了，不知这个nv人究竟经历了什么，怎么能在街上随随便便主动抱男人？便拨开了她凉如冰的手。

    她先抬头看了他，三七分的发型像极了报纸上刊登的大人物，成熟的脸庞认真且不耐烦地期待着。

    “那就快回家吧。”他礼貌道。

    朱秀不信，她转身就追上他，在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腰。

    他走远几步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。夜这么黑，便回过头看到这个不正常的弱nv子坐在地上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朱秀忍不住小心翼翼展开偷看：［今晚纵酒的大原因，只怪对你的思念。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，必须要给你写封信，把我的心给你看。这真是太难受了，可想到你也在难受，我的心就像在火上炙烤，你要等我，你若不等我，我也要等你…］

    “你骗我，你又骗我，你说你是翻译，你根本就不是，你说你留在北平，却跑来广州。你骗我，你总是骗我。”

    民国日报社街对面有个水果摊边，她怕找错人，怕丢人，怕见他，怕这怕那，便只能在这水果摊前来回踱步，时而往对面张望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得拿出点什么证明，才能使她相信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总是骗我。”崔先生的样子刻在了朱秀的脑子里许多年，她怎么可能认错，她不会认错的。

    傅彬回来，见到被她整理过的书籍，冲她大声喊叫，“谁叫你动我的东西了？”

    或许，即便是他，他也不记得她了，她想。

    他骑上去向前冲的惯x差点将她甩出去，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，路程平稳了，便知趣地放下了，把手放在车座冰凉的铁条下面，抓住。

    男人最是见不得nv人哭。

    傅彬便不再与她讲话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？”她又问。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要我来？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事吧！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可朱秀怎么看他都是崔先生，而且讲的并不是粤语，而是来自北方的普通话，“你骗人。”

    她才想起问他要钥匙，门已经关合了。这间公寓的书籍摞成小堆，胡乱散布着，卧室有，客厅有，甚至厨房也有。朱秀收拾起来，她是读过大学的，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柜里对她不是难事。最下层的书柜，《新青年》和《呐喊》两本书挨着。她随手ch0u出一本来，本想再读上一遍，一封折成长方的信纸滑落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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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坐上来。”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写的字，她的名字，一样隽秀臻美。

    离开广州的前一晚，朱秀出去了，又去了一百号。不管这个崔华是不是他，她就姑且当作是，像做一个特定的仪式，与他做最后的告别。然后，忘掉他，再然后，就回乡下，安心照顾她的天佑。

    “你看。”一张名片塞到她手心，“我不姓崔，我姓宋。”

    她靠在墙边等了很久，内心烦乱。王那果真来了广州，一如几年前她告诉的答案。他们是男nv双才，真好。nv人的嫉妒心不允许朱秀去祝福他们，相反，她想哭。

    几年前母亲的话又在她耳边萦绕，他肯定在广州，一定在。她走过的这些路，他也一定走过。

    男人无可奈何地笑了，弯腰拉起她，“您真的认错人了，还是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车夫把她拉到那里，一阵晚风吹来，她怕极了。陌生的街道，漆黑的夜晚，若有酒鬼突然跑来抢劫她或是要挟她，她怎么办。若是有人陪着她，她就不怕了，可怎么会有人陪着她。她安慰自己，只绕这儿走上一圈，一圈之后就回去。

    “唉。”她心口的石头不得不落定，把手cha在口袋里，低头往回走。

    公寓只有一张床，他们挤一挤是正当的，况且她曾是他的妻。许久没有过城里的生活，夜晚听不见草丛的鸣叫，竟不习惯了。他也一样，非要把这不习惯发泄出来才能满足的睡去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，您认错人了。”他说，“快起来吧，地上凉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她弯腰勉强去拾，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那么多，偏生她就见到了［崔华］二字。

    ［自离异之后，双方恩断义绝，割切根蒂，从此脱离夫妻关系。嗣后男婚nv嫁，各听自由，两不g涉。］

    朱秀要了杯美式咖啡，透过橱窗她一样能观察到报社的门口。

    朱秀深呼x1再深呼x1，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，她明白他的决心。

    傅彬打开书桌的ch0u屉，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，把一支钢笔递给她，然后指着，“这里签上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回去！”

    他从口袋掏出手帕，“你喜欢这个崔先生？”

    “王那！”她也诧异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，她告诉了我，还和我说起过你替她被捕的经历。”

    她坐在地上，仰望着要拉她起来的男人的脸，鼻子，嘴巴，还有总是反光刺到她的眼镜片，哪哪都像他。

    “崔先生，你不要走。”

    “第七甫一百号，”朱秀对人力车夫说。

    船票是在五日后，这几日，她打算采买些南方的特产，龙眼，凉茶，汤药。再买些广绣广缎，印度棉，英国呢绒…买的东西多，路过报摊，不巧蹭掉了路人刚买的报纸。

    “王那是我的大学同窗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［去哪里？］

    “你出去等我。”

    六会见

    ［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。］

    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像是有jg神疾病的陌生nv人一直绅士礼貌，“你放开我，放开我，我不是你的什么崔先生！”他把她甩了出去，使她再次跌倒。

    或许这个崔华不是他，她想。

    傅彬的腿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腿上，手覆在她身上，把几年前对她做过的让那片故土生出希望的事再做一遍。她不会拒绝的，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，依附于别人的人，和王那不一样。朱秀想努力成为王那那样的人，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，可当他抱住她，给她许久未有的温暖时，她投降了。

    “朱秀！”是他的nv同事先开的口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时候回家呢，天佑已经三岁了。”她问。

    朱秀读到这里，再也不能读下去，绷紧的泪水终于滴落。她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。忽然间她觉得好累，把床上胡乱团在一起的秋被在空中甩开，卧室弥漫着属于他的气息，倒头在枕头上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傅彬刚才的热情洋溢瞬间不见，转变为严肃接近冷酷的语气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你说的崔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