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卷阅读5(2/2)

    穆阳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父子的相见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是囚笼里的一只兽,被人从广阔的天地间带到城市里。

    他在软泥、藻荇、烈日的阳光中嬉闹,在皮影戏,帝女花,蚝壳屋中安睡。童年乡下的一切都美好而自然,是每一个曾自由奔走在天地间的灵魂都会怀念的时日。然而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只持续十三年。十三岁生日那天,他见到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仿佛他已将这庞大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,不再抱有任何一丝侥幸。

    因为教育,因为人生,因为未来。

    那一天,穆阳倔强地站在外公身后,不肯叫人。他不说话,穆怀田也不说。在炎热的七月里,两人就那么相对看着,目光来去,仿佛已经痛快地打了一架。直到外婆拎着鸡从院里回来,摘下斗笠,推了穆阳一把。

    十三岁以前,穆阳在充斥着鱼虾的禾田、飘着荷叶的池塘边长大。

    穆阳开始逐渐意识到他与城市的天然沟壑。学生们不屑于他同行,他也懒得和城里人做朋友。他孤僻,沉默,凶狠。高年级的学生拦路打劫时,会被他一个人赤手空拳揍得鼻头流血不止。这小豹子一样凶狠的野兽因此扬名,结识了城中村的暗渠中,那些和他一样蛰伏、萎靡、看清了这个世界残忍而刻薄的一切真相,却又装作痴傻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穆怀田是个极其沉默的人。

    他随父亲到港城。

    做衣柜,做床头,做小巧精致的八音盒与流马。手巧的木匠平日里还可以替人修电风扇、修电视机。平南没什么人装空调,空调是大城市的东西。但提着一只工具箱在小城镇那纯白的日光里走走停停,同街坊邻里打招呼,就这般晃晃悠悠地在田野间老去……

    穆怀田拽住他的胳膊。

    他写了一份检讨,被勒令停学一周。

    穆怀田知道这是最仁慈的处罚,于是夕阳西下时,推着二手自行车,和穆阳一前一后离开学校。穆阳一点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,穆怀田时常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,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。

    穆怀田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个残忍的真相。

    木匠是一个已被现代社会遗忘的职业。可在平南,人们需要木匠。

    穆怀田心里骤然一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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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穆阳反唇相讥:“没有什么书,不重,背着吧。”

    他将他从头到尾上下打量,用一张布满伤疤的大手温热地盖紧他的头顶。三秒后,滑到脸上,像是碰触一件瓷器一般抚过他的皮肤,便挪开视线。

    然而穆阳不明白。他永远都不会明白。

    他的脸上青肿不堪,极其狼狈,路过的学生都频频回头指点。不出意外,第二天,穆阳就会全校扬名。但穆阳不在乎。他只是仰着头,平静而沉默地用纸巾堵住不断流血的鼻子。

    于是穆怀田不得不时常从工地上班洗澡,换上最齐整的一套衣服——在批发市场里二十块钱挑来的西装,到学校去找穆阳。原因是他和同学打架。

    那几乎是父子间的第一次见面,在此之前,他只见过父亲从港城寄来的钱。每一张都捋得极其平整,叠好塞在自己做的信封里。

    穆怀田花了好大一笔钱将他弄进民办初中,他在课堂里说出这番见解。

    于是穆怀田的心软下来,叫他把书包放在后座上。

    难道不是最自然的活着的方式吗?

    他最大的、最深的梦想,曾是想要在平南镇上做一个普通的木匠。

    穆怀田骂也骂过,揍也揍过,穆阳从来不听。没惹出大乱子,只那一次,将人弄得满头满脸的血。问起原因,谁也不肯说。

    那一巴掌真重。

    那是城市对他的第一个捉弄。

    回应他的却是哄堂大笑。是学生们那些促狭的目光,是他们指着他粗白破洞的衣衫上的补丁窃窃私语,是老师皱起眉头来,说这是没出息的表现。说你父亲辛辛苦苦给人打工攒来的汗水钱,不是让你回去做一个农民。字里行间却是鄙夷和不屑。

    之后,他便说,要将穆阳带到城里去。

    他不肯说,穆怀田只能自己找台阶下。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外来人口,借读生的学位不好弄。穆怀田必须动手扇穆阳一个巴掌,用难听的训话让老师的脸色和缓下来。

    城中村里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年轻人,来求学也好,来打工也罢,他们早出晚归,将一块钱掰成三分用。他们枕着别人的呼噜声,听着别家的吵架声入睡,梦里,却是来日的美好前程。他们的前程只用几个词就可以描绘:房子,车,女人。

    穆阳时至今日都不明白这三个词汇。

    他每日行走在逼仄的城中村中,顺着满是泥水的小路、顶着将天空分割成十七八块的电线与晾衣杆,躲避那些夹着尾巴在墙挨着墙的矮房子中穿行的黄狗……每逢这时,他想都不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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