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3(4/10)
韦氏很无所谓:“你逗呗,他不正在给你看小孩儿么!”
不顾那两个正在赌博的大人,赵熹任劳任怨地回到小阁子里,在一堆保姆宫女的簇拥下踩上脚踏,伸出手晃动摇篮,安抚正在哭泣的弟弟:“十三哥,十三哥,不要哭了,不哭不哭……”
襁褓中的婴孩没有停止哭泣,赵熹累的直吐舌头:“他怎么只会哭呀!”
旁边的宫女奶妈们都哈哈大笑,其中一个抱起赵熹:“九哥小时候更会哭呢。”
赵熹说:“才不会呢!”
六岁的孩子可比婴儿好逗多了,说什么话都信,还和人有来有回的。其实一大堆人围在这里,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半大孩子来照顾弟弟?不过,他愿意照顾,大家都乐的偷闲了。
赵熹累得慌,捧着杯子喝水,埋怨道:“乔姐姐怎么总生新弟弟,照顾也照顾不过来,还是我姐姐清净。”
宫人们听了都发笑,孩子多就是皇帝的宠眷多,就是皇室的功臣,乔氏受宠多年还在生育,是后宫中拥有皇嗣数量最多的嫔妃,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。她本人也是正一品贵妃,名分只在皇后之下。
至于赵熹的母亲韦氏,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。
她的斤两大家都清楚。
她的名字叫做“令华”,而乔氏叫做“令和”,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对的,因为她们都曾经是皇后郑氏宫中的宫女。不过,令华大概不是此人的本名,从她的举止上来说,她的原名大概不会很好听,不过大家没心思去了解她,大概只知道这人跟乔氏关系极好,乔氏成为嫔妃以后,不忘记提携自己的好姐妹,韦氏这才被皇帝临幸,生下九皇子赵熹,在后宫中有了名位。
皇帝偏好美丽绰约,能吟诗作赋的才女佳人,韦氏显然不在此列,即使有姐妹提携也圣宠稀薄,生下赵熹以后再也没有动静,按理来说,只生了一个皇子的嫔妃大多数只封美人——皇帝本人的生母钦慈皇后陈氏也是如此,然而韦令华直接跳成了婕妤,可谓破例,大家纷纷揣测其中的奥妙,最后才找到了一个理由。
因为她的儿子赵熹,是皇帝的“舍身”。
赵氏崇信道教,当今皇帝赵持盈也不例外,然而他是人间天子,又不能做天上道君,便只能派一个人入道,替他奉行道教仙职,算是方外人士,需得终身不婚,奉道黄庭。
皇帝要舍身,多有趋之如骛者,但当今天子实在是很挑剔,谁配做他的舍身?低了不行,可要是高了,总不能把自己的太子送出去吧?
赵熹出现的正合适。
从身份上来说,他是皇帝的儿子,且排序也很好,“九”,九为极数,很吉利,并且他的生母韦氏也不受宠,要是皇帝的宠妃们听说儿子要出家,下半辈子得孤零零地过日子,不能有妻子孩子,非和皇帝闹翻天不可,但韦氏有资格和皇帝叫板吗?
于是,在襁褓中的九皇子顺利成为一名道士,为了补偿,皇帝破格把他的母亲封为婕妤。不过,九皇子还小,照样长在宫中,依恋在父母的膝下,和普通皇子没什么区别。
赵熹还没意识到自己成年以后寂寥的命运,天天跟着母亲往乔贵妃的阁中来,和她的孩子们玩,甚至愿意“自告奋勇”来照顾弟弟,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意识的讨好呢?谁也不知道。
反正,赵熹总是能在乔娘子的妆阁里见到父亲,和他说话聊天。
赵熹哄了一会儿弟弟,终于把这刚出生不久的混世魔王哄睡着了,连大气也不敢出。当他正准备歇一口气的时候,乔贵妃的声音传来:“九哥,来付钱啦!”
赵熹如听魔咒,以为母亲又输了棋,哒哒哒跑出去,扑进母亲怀里:“你不是说你会赢的吗?”
韦氏把他抱在怀里:“我赢了呀!是你乔姐姐输了,你给不给乔姐姐付钱?”
赵熹坐在母亲的怀里,看向乔贵妃:“也、也要我付钱呀?”
乔贵妃说:“你五哥、七哥不在,当然要你给我付钱了,九哥,你不会不愿意吧?”
今天是赵熹的七哥赵烁离开母亲,正式去资善堂上学的第一天,赵熹来找乔贵妃就是为了等七哥放学,听他讲讲读书的故事,可没想到倒赔出许多钱来。
赵熹心想,怎么这样啊?为什么谁输了都要我付钱?可话也没错,亲妈欠债,他当然要还,那乔姐姐对他这么好,他也应该给的。
他把小香囊翻出来,可怜兮兮地掏钱:“五哥七哥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
乔贵妃说:“资善堂要晚上才放学呢。”她又和韦氏埋怨:“可算把这两个臭小子都送去读书了,消耗消耗他们的精力也好,一天天的鬼吼鬼叫,可烦煞人,加在一块都抵不上我们九哥的一根手指头。九哥,这么点钱可不够啊。”
赵熹说:“我、我只有那么一点钱啦!”
乔贵妃转一转眼睛:“这样吧,我借你一点钱,你晚上回去的时候再还我,只要一点利息就够了。”
赵熹终于忍不住了:“乔姐姐,怎么我给你付钱,你还要赚我的呀!”
他先从母亲的桌前抓了一把钱塞进袋子里,又跳出他的怀里:“我都不借了,我到资善堂找五哥七哥去!”
两个大人哈哈笑开,乔贵妃见他真跑了,连忙道:“快跟着九哥!”说着自己也要起来。
韦氏笑着按一按她的胳膊:“不用跟着,外头这么热,走不出几步他就回来了。资善堂在哪他又不认得。”
她这话一出,宫人们就都歇了一口气,乔贵妃是宫里的宠妃,冰块供应充足,披香阁舒服的犹如仙境,外头正是大暑天,谁愿意去追一个孩子?还好韦氏有点脑子,知道这是在别人阁子里作客,要派人出去追赵熹的话,非讨人嫌不可。
大家于是把她的话当真,纷纷懒怠着不动。
想想也是,资善堂在宫城的东边,赵熹一个六岁小孩,走到天黑都够呛能到呢,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。
韦氏捏紧了手里的青玉棋子,假装无事:“咱们再来!”
可一直到傍晚,赵熹也没有回来。
在走出屋檐遮蔽的那一瞬间,赵熹就后悔了。
外面真是热的可怕,在那一瞬间赵熹终于意识到风轮、冰块,还有凉沁沁的竹席有多舒服,可他必须要找到五哥赵炳和七哥赵烁,诉说一下自己的冤屈。乔姐姐和母亲真坏,两个大人联合起来欺负他一个小孩子,又要他带孩子,又要他付钱,他像个陀螺一样团团转,忙死啦!
哎,可是资善堂在哪里啊?
赵熹还没有去过资善堂,皇子们长大七八岁才去那里读书,在这之前都是由母亲或者内夫人帮助开蒙识字。赵熹今年才六岁,东西南北都分不清,一走出乔贵妃的披香阁顿时觉得天地茫然,再回头一看,并没有一个人跟着他出来。
赵熹生气了,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走回去,肯定会被嘲笑的。
他开始寻找树荫和瓦檐,哪里阴凉往哪里蹭,资善堂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争一口气。他踩住黑黢黢的树影往前埋头苦走,一丝丝凉意开始沁入他的怀抱。
他走到了哪里?
在水岸边,赵熹欲哭无泪。
他走过的地方很少,大部分都是由宫女内侍抱着,或抱去他父亲赵持盈面前,或抱到皇后郑氏殿中,或去各大殿参加典礼,在大部分的时间里,他在母亲的拂云阁和乔贵妃的披香阁里游荡,再由女官们教着认字学艺。
这一片湖水,湖水旁边的芍药,花旁边的大石头,绿而没有一丝缝隙的枝叶……赵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,周围一个人也没有。
他想要爬上大石头,可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,滑滑的,他就干脆把鞋子甩脱,赤着双脚踩上去,绿荫像一把伞一样垂落,阴影遮蔽下的石头沁出一股凉意,赵熹滚到枝叶和石头交映的深处,终于感觉到暑意缓解。
睡觉!等天黑了,五哥和七哥就回来了。
他忘记了自己其实并不在母亲或者乔贵妃的阁中,困倦袭来的时候,哪里都是黑夜,梦里依稀有人叫他的名字,一声声地喊九哥,他没应,眼皮子实在太沉重了,都怪十三哥,他太爱闹腾人,乔贵妃肚子里又怀了一个,啊呀,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宝宝呢?没完没了的!
呼……赵熹睡得很香,过了一会儿,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。
姐姐,下雨了!淋雨要生病的,醒来,醒来!
赵熹艰难地睁开眼睛。
在他眼前的,是一张放大的……雪白的脸,尖尖的耳朵,红红的牙齿,赵熹惊叫一声:“啊!!!”
在他上方,正在吃树叶的怪物停止了咀嚼:“咩——”
赵熹魂飞魄散:“爹爹!!姐姐!!救命啊!!”
他一时之间慌不择路,也顾不得石头高,四肢趴着就从石头上往下滚,脚部传来剧痛,也要连滚带爬地向前:“爹爹!姐姐!”
他再也不赌气了,再也不乱走了,他再也——
他没头苍蝇一样往前跑,不期然撞到了一个小姑娘,那小姑娘被这么一撞,竟一屁股跌在地上,赵熹愣住了,觉得她长得陌生,但从年龄上来说:“你,你是我哪个姐姐?”
小姑娘眨眨眼睛,从地上爬起来,对他行了一个礼,脸上惊喜极了:“九大王?”
听到这个称呼,赵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姐妹,而是宫中的宫女。这个女孩穿着一身银红色的圆领袍,梳着丫髻,开口的声音像鸟叫:“奴是福宁殿的余容。九大王,官家驾幸披香阁,知道大王走丢了,叫了大家伙来找,请大王和我回去吧。”
赵熹点头如捣蒜,并且:“有个怪物一只跟着咱们,你把它赶走好不好?”
余容惊讶道:“哪来的怪物?”
赵熹指一指身后,嘴巴里叼着花草枝叶,踢踢踏踏甩着蹄子走来的白面尖耳怪:“就是它!它刚刚对着我流口水,吃完了花就要吃我啦!”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脚痛了,宫里的道路再干净,那也是有灰尘小石的,他赤着脚走了一路,好几处都破了,痛和害怕一起上涌,他不知怎么说,干脆嚎啕大哭起来。
余容愣住了,她看看赵熹,又看看这个怪兽,不由得失笑道:“大王,这个是‘羊’,不是怪兽。”
赵熹惊讶到止住了抽泣:“羊、羊怎么有毛?”
他虽然吃羊,却没见过活羊,看到它满身的毛自然很稀奇。但他很欺软怕硬,知道这白面尖耳怪是羊以后就一点也不害怕了,羊有什么好怕的?爹爹说,羊是吃草的,他是吃羊的!
不过,羊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,这又不是宠物。
对此,余容解释道:“也许是膳房里跑出来的,大王不必害怕,咱们走吧。官家和娘子们都心急坏了。”
她没说,皇帝驾临披香阁以后,发现宫人没了一半,细问之下才知道全去找赵熹了,找就找吧,结果不知道是谁提了赵熹的一双鞋回去,说是在湖边漂着被发现的,赵熹再不回去,恐怕他亲娘韦婕妤要晕了。
她看了看赵熹的脚,半蹲下去:“大王的脚受伤了,奴来背大王吧。”
赵熹看向她,猛摇头道:“不要!”他脚上痛的不行,可是余容和二姐姐差不多大,白白瘦瘦,她背得动他吗?
余容好声好气地说话:“大王这样是走不回去的,奴的力气很大。”
赵熹左右逡巡一圈,恨不得此刻过来一个内侍,可周遭无人,只有一只羊……
羊!
赵熹说:“我要让羊背我回去!”
余容震惊了:“大王,这是羊,不是马也不是驴,它万一把您摔下去怎么办?”
赵熹不要她背,因此很笃定:“我就要羊背我!”他挺直腰,一下子气焰就很嚣张,揪着这只羊的羊毛:“如果它不好好背我,我就把它吃掉,做炕羊、羊签子、胡椒醋羊头!”
这只羊大概本来就是要宰掉的,因此皮毛并不洁白,赵熹一摸它,它竟然伸出舌头舔一舔赵熹,赵熹惊了:“它的舌头怎么是红色的!”
余容告诉他:“因为这个羊刚吃了芍药花。”
赵熹在羊的皮毛上擦一擦手背,忽然笑了:“你说你叫余容,余容是不是芍药的别名?”
余容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开心,她眨眨眼睛,把他扶上羊背,赵熹脚上的蚌粉铃响起来,一阵清脆:“大王读过的书真多。余容就是芍药的意思。”
赵熹得意了,他是很爱读书的,且记性很好,受过大家的夸。他趴在羊背上,这只羊并不大,不过还好赵熹本人也是个小孩子,余容在前面走,羊很温顺的跟着她,似乎听懂了赵熹的威胁。
赵熹一边骑着羊,一边翻看它的毛,除了表面上的一层浮灰,这只羊的内里倒很洁白,而且很听话,他抱住羊的脖子离开湖边,内心忽然有了一个计划:“余容,你说……”
余容正回头准备听他说话,可赵熹闭紧了嘴巴,对她摇摇头。
他们行经一处假山。
假山后,两个宫女的声音传来。
赵熹知道这声音的主人,乔姐姐阁中的两个宫女,梅云和竹香。
“明明是她不要我们去找的,结果现在儿子跑丢了还要害娘子吃挂落!”
“真是娘子心好,养了这么一对白眼狼,不然官家知道他们是谁么?你那天没来都不知道,上次官家在,她儿子就凑过去,叫官家抱他,赖着不肯下来,咱们五哥、七哥,都只和官家说了几句话,他还把写的字拿给官家看……他们明知道今天是七哥头一天去资善堂,官家肯定会过来娘子这里,还不要脸地凑上来!”
“还真是!你说别人抢一抢也就算了,他这辈子注定是要断子绝孙的,又有什么意思?不过,照我看,官家既然叫他作舍身,把他养到华阳宫去就行了。看他们娘俩大夏天的天天过来,雷打不动的,怎么,自己份例里没有冰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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