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3(6/10)
她保养得宜的手,轻轻抚弄赵熹的头发,岁月和金钱修复了她的一切:“我绝不要他像我这样受苦。”
赵熹低低地呼唤她:“姐姐……”
韦氏说:“我想了半天,想出了一个好办法:我要给他找一个好父亲,让他享福,过好日子。”
她有这样的资本,那时候她还很小,可是皮肤怎么都晒不黑,身体上的伤痕也能被快速修复,一点疤也没有,即使饭里面有沙子,她的牙齿还是洁白整齐。
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,可当时还离她很遥远。
在卖掉家里下一个女人之前,父亲先去世了,没有地,没有棺材,没有了最后一点钱。
万幸的是,丹阳有一位已经致仕的苏相公,他的孙女马上就要出嫁,却得了一场离奇的大病,僧人们都说这个孙女有佛缘,需要皈依佛祖,可青春的女孩子怎么愿意长伴青灯古佛?因此,就只能找一个八字合适的女孩替她做舍身。
赵熹被“舍身”两个字刺了一刺,因为他也是一种舍身,可做父亲的舍身跟做别人的舍身怎么能一样?
但,他那未曾谋面的姨母非常开心:“我是给苏相公的孙女做舍身,苏相公是青天大相公,我能给他的孙女出力,实在是太好了。”
她削去了头发,在出家之前,头发又卖了一笔钱。
苏相公孙女的病马上就好了,风风光光的出嫁,大家都认为韦姐姐很好、很厉害,她也从此能够吃饱穿暖,连弟弟们都有了名字,她请庵中的师太起的:“大哥叫宗颜,二哥叫宗闵。”
韦氏拉着她同胞的弟弟,期期艾艾地开口:“那三哥叫什么?”
韦姐姐顿了一顿:“师太们怎么有这样闲心,一个个把名字起过去?”她还告诉韦氏一件事:“入冬了,大家伙都说相公身上冷,你去给他暖床吧。”
韦氏是很漂亮的,这种漂亮淹没在东京城的鲜花锦簇里,可在丹阳,她美得出奇。
赵熹不满了,他打断母亲,直觉告诉他,除了父亲,母亲不该和任何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,暖床的意思简直不言自明,更何况:“可前面不是才说苏相公的孙女都要出嫁了吗?”
韦氏说:“是呀,他七十四岁,我十四岁。”
她说话平平淡淡的,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,赵熹却好像第一次认识母亲那样,过了半天,他开口问:“这个苏相公是谁?”
第一时间,他又想要故技重施,就像今天在父亲面前说颜子货色那样,这件事情是不能让别人,尤其是他的父亲知道的。
可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些人都闭住嘴、不说话呢?
母亲又为什么要告诉他?难道这些事情不应该烂着么?
韦氏没有回答他,而是继续说下去。
那天她洗了个澡,换了身新的红袄子,香喷喷地来到了一张大床上,她睡在床尾,盖着被子,把被子暖得很热乎,那是一条很好的被子,好的被子只需要一点体温就可以生出热度,不像柳絮,也不像纸头,这些东西冬天盖在身上是暖不热的。
过了一会儿,她见到了苏相公。
赵熹屏住了呼吸,韦氏今年大概有三十岁了,但那会儿她还是一个小姑娘,想着自己过去的样子,她都发笑:“我迷迷糊糊的时候,苏相公来了,他站在床前,别人给他脱衣服、帽子,我看到他的头顶疏疏落落的头发……”
他那样老。
在来之前,无数人和她说,只要给苏相公暖床,就有好吃的、好喝的还有好穿的,如果能给苏相公生下一个孩子——苏相公是韦氏见过最大的官,他是宰相,当然还有别的一大堆什么官衔,他见过仁宗、英宗、神宗三代皇帝,甚至见过当今天子——就是后来的哲宗皇帝,她不怕他老,可,老天爷,他都七十多岁了,还能生孩子吗?
“即使是在后宫,生不了孩子,也是没有位份的,更不要说寻常人家。我想,要是我生不了孩子,就只能给他暖床,等他死了,我要么做尼姑,要么被赶出去,要么去配给什么小厮,要是能生下孩子,有了奶,府里又有哥姐出生,就能去做奶子老妈,为了一直做奶妈,就得不断生孩子,饿死自己的孩子,我不要自己的孩子受苦。”
韦氏说:“所以,九哥,姐姐不愿意给他睡。”
什么奶妈、小厮,赵熹一个也没听过,原来有了小孩才会有奶,但这话接的很快:“你当然不该愿意!”
所有人都说韦氏长得不好看,赵熹见过他父亲许多嫔妃,的确承认,在其中,母亲不是最出挑的,可她也那么美——赵熹用小手抚摸过母亲光滑的脸颊,这上面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窘迫:“他这么老,你这么小,凭什么?”
韦氏说:“是呀!凭什么?”她狡黠地笑了笑,气氛变得松快起来:“然后,你猜我怎么着了?”
赵熹看向母亲:“你怎么着了?”
韦氏说:“我尿了。”
赵熹重复这话:“尿了?”
韦氏甚至有点讲兴奋了,为她曾经的机智:“是!他碰到我的时候,我‘哗——’一下全尿了,尿从裤子里滴下来,把床都淋透了。”
也许在那个时候,七十多岁的苏相公终于明白过来,面前这个女孩子连尿都不能把控自如,这次是尿,下次是什么?那张床最后也没人睡,韦氏一边尿一边哭,苏相公兴致全无地离开了,并且给自己找借口掩饰:“这是大贵之相,不是我家该拥有的,官家下诏召我去东京,到时候把她带上吧。”
韦氏被大家叹息失去了一个好机会,她再也没有机会陪伴苏相公,很快就换了一个别的女孩子去暖床,她马上有了新衣服穿,韦氏有那么一瞬间很羡慕她,也有点后悔,七十四岁的苏相公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了,但她不要为了一口饭、一口食,害自己的孩子。
她讨厌世世代代过这种痛苦的日子,让孩子循环她的命运。
她就这样跟着苏相公去了东京,然后再也没有回去。
苏相公把她送到四圣观,并且叫人给了她一笔有点像封口费的钱,那点钱在东京其实根本活不下去,韦氏在四圣观做绣活卖钱,偶尔干点活,够吃够喝。
这个时候,韦氏停顿了一下,她说:“九哥,如果你是苏相公,你会怎么办我呢?”
赵熹想起梅云和竹香:“我……可他都七十多岁了!”
韦氏说:“不管怎么样,他饶了我,又把我送到东京。”
她的命运,就转变在那一刻。
在四圣观住到第三年的时候,哲宗皇帝下诏,要为弟弟们挑选在室女二十人,说起来是服侍,但谁都知道,这是侍妾的另一种意义。
赵熹抓住了母亲的衣角,抢答道:“你是被选中了,去了爹爹的潜邸,是不是?”他有一点委屈,觉得自己被冤枉了:“照这么说,姐姐在爹爹登基前就服侍了,比郑娘娘还要早,更不要说乔姐姐了,凭什么他们讲咱们是颜子货色?”
颜子货色就是盗版,是坏的,是差的,可他姐姐在最前面呢!
他还是在纠结这个,韦氏失笑:“可那个时候,我还没有服侍你爹爹呢。”
皇帝在还没有做皇帝之前,是穆王。
原本他是做不了皇帝的,哲宗皇帝早逝,没有子嗣,皇位就落到了他头上。
韦氏来到穆王府,见到了穆王。穆王文雅而美丽,韦氏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,她忽然感谢那泡尿,感谢那天喝了很多水,感谢苏相公把他送到了东京,感谢,感谢一切。
如果,他能做我孩子的父亲……她的孩子将成为亲王的儿子,宗室!这是一个比苏相公还要尊贵的人,况且他年轻,斯文,韦氏听见他的声音,像泠泠的泉。
然而穆王并没有叫她服侍,不久以后,他娶了一位姓王的女子做他的夫人,他们的感情很好,韦氏在穆王府干一些很轻便的活,比四圣观还要舒服一点,穆王府一点点多了女主人的痕迹。
有一天,穆王终于看见了韦氏,他问了她的名字,把她叫到跟前来,然后递给她一截绳子,叫她转着柱子缠绕,那是他在给自己的妻子搭秋千架。
远处,他的妻子王氏笑了:“缓缓再弄吧,急什么,我一时半会儿又坐不了。”
她怀孕了。
赵熹忽然明白过来:“夫人是显恭娘娘,她怀的是……”
韦氏颔首:“她怀的,就是你的大哥。”
太子赵煊。
王夫人一边怀孕,一边开始修理穆王府,好像修理枝叶那样,她是女主人,天生有这个权利。韦氏发现从前那些熟悉的脸庞一个个被驱逐出中心,她知道自己的来历注定不会成为王氏的心腹,哲宗皇帝给弟弟们选的女人,到底是否承担一种监视的责任?
可,哲宗皇帝病重了,没有孩子。
王府里众说纷纭,她们说大王要做官家了,如果大王做了官家——
大家就都沉默了。
穆王做了官家,他要搬到皇宫里去,皇宫里有新的侍女随从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龙升天的。
如果不能前往皇宫,他们要怎么办?要么永远老死在这里,要么出去嫁给随便哪个男人。可哪一个男人有穆王好?穆王成了皇帝,有哪一个男人比皇帝好?就算要嫁人,宫女也比王府的侍女高级。
韦氏像讲故事一样,告诉赵熹:“那个时候我就想,必须得进宫去。”
她肯定进宫了,不然怎么会生下赵熹?赵熹期待母亲的计谋,韦氏给他比了一个圆:“你爹爹那时新做官家,自然没空来管我们,如果我要进宫,得去找王娘娘。”
赵熹记事的时候,这位皇后早就上仙了,但这很好推断,带什么人进宫是女主人的权力。
韦氏向他描述:“我送了她一份礼物。”
贫穷的韦氏,自然送不了什么珍贵的礼物。那年很冷,她假装自己肚子痛,请假出王府去看医生,其实是跑到坊市买了一大捧花。
她捧着枝枝蔓蔓回到王府,忽然全城都敲响了丧钟,皇帝殡天的哀告正式传来,夜色里,她将那一捧黄花奉到王夫人的足下,王夫人即将成为新的皇后,她的月份已经很大了,韦氏垂头的时候,看见她肚皮的凸起。
她要生出一个幸福的孩子,父亲是皇帝,母亲是皇后。
王夫人问她:“这不是萱草花吗?你捧来做什么?”
韦氏跪下,只记得自己的屁股撅的很高,那束花被送到王夫人的眼下,她说:“夫人,在奴的家乡,这花叫做宜男。妇人佩戴,则必然孕育男子。”
王夫人笑了,她的手抚摸过肚皮,那是很美丽的一双手,纤长的指甲,大概有一寸长:“女孩子不好么?”
韦氏抬起头,垂着眼睛:“好。但,天下百姓,无不希望一个太子。”
哲宗皇帝正是因为没有儿子,皇位的世系才发生转移的,如果穆王一登基就有一个儿子呢?
王夫人笑了笑:“你叫什么?”
韦氏的一口气松了出来,她说:“奴叫……”
可她还没说完,王夫人身边的侍女张明训严厉的声音传来:“我想起来了,你就是那个说生病要到外面去的人,你撒谎?这就是你的病?”她告诉王夫人:“这是大行曾经送给大王的那些人。”
全完了。
韦氏抬起头,她要恨死张明训了,可王夫人笑了笑。
第一批入宫的名单里面,果然没有韦氏。
大家欢乐地收拾包袱准备入宫,韦氏被留守在穆王府,这里已经没有主人了,寂寞盘旋在她身边。
一直到四月十三日那一天,皇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子。
普天同庆,韦氏领到了赏钱,然后,她得到了进宫的传召。
她换上了侍女穿的圆领袍,进入坤宁殿,对皇后谢恩,一个婴儿在摇篮里哭。
她的新职务就是照顾这个初生的婴儿。
赵熹感觉很奇怪,他感到这个故事并不好,因为这个婴儿是他的大哥,他的母亲作为奴仆去照顾他的哥哥,这故事真奇怪!
不过,韦氏只是看了他几个晚上,因为皇帝把这个婴儿自己抱到福宁殿去养育,韦氏就跟在王皇后身边看她料理后宫的庶务,皇后偶尔和她说说话,她刚做皇后,心腹很少,大概觉得韦氏聪明、机灵,身家在哲宗皇帝驾崩后又重新变得清白起来,所以教她认几个字。
张明训防着她,总是说她坏话。王皇后微微笑了,那时候张明训最大,二十出头,韦氏和王皇后都没有二十岁,王皇后偶尔会支着下颌:“阿韦,你说大哥在干什么呢?”
婴儿无非就是吃饭睡觉啊!
韦氏悠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其实,我开始的时候,希望娘娘把我举荐给你爹爹,但后来我才知道,女人是可以一辈子不成婚,不要小孩子的,就是做女官。我想做一个女官,但做女官要认的字很多。”
赵熹紧张地说:“你要是做女官,那不是没有我了吗?”
韦氏笑一笑。
坤宁殿搭起了一个新的秋千架,皇帝扶着秋千架不知道想什么,韦氏靠近庭院,但没有人叫她绑绳子,可她一转头,张明训在盯着她,良久,又哼一声走掉了。
韦氏感到心虚,但又觉得理所应当,整个后宫都是皇帝的,她想要让自己过得更好难道有错吗?这条终南捷径远比做女官来得可望可即,是张明训对她太苛刻!
可她又很害怕王皇后知道这件事,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宫,她只知道王皇后很快就又怀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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