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3(8/10)

    可他注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,如果他能有的话……

    他还没想好,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遥远了,外面康履的声音传来,晚上总是他来给赵熹守夜:“娘子,五大王和七大王在外面,想请咱们大王出去呢。”

    韦氏迷惑不解:“这么晚了,他们不睡觉干什么?”

    今天是赵烁去资善堂的第一天,皇帝也歇在披香阁,他俩来干嘛?

    但来不及细想,外面就传来赵炳的声音:“小九,快出来!哥哥有事找你!”

    赵烁的声音要低一些,更有礼貌:“韦姐姐,九哥睡了么?”

    赵熹看了看门外,韦氏从屏风上取来赵熹的衣服给他裹好,带着他开门,对赵炳赵烁说:“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呀?阿乔也不说你们!”

    两个男孩子齐齐对她笑一笑,拽过赵熹的手:“我们说两句话就走!”

    赵熹就这样被两个哥哥拽到院子角落,先说话的人是赵炳:“你今天出来找我们,怎么找到湖边上去了?我和你七哥是鱼不成,那湖上写着资善堂三个大字?”赵熹不说话,赵炳又说:“别人闲言碎语,不许往心里去!五哥对你好不好?”

    赵熹正要说话,在一旁的赵烁塞给他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,赵熹的手张开,温热的感觉传来:“我今天头一天上学,这是爹爹给的,你拿着。”

    赵熹一看,是一个玉狗,赵烁属狗,和父亲一个生肖:“给我这个干什么?”

    赵炳插话道:“不给你,你明天见了又眼馋,财迷!”

    赵熹别过脸去:“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赵烁微笑道:“先给你玩一阵子。等你明年去了资善堂,爹爹也会给你的,到时候这块玉再还我,好不好?到时候加冠了,这玉上还能刻咱们的字,是一种凭证。”

    赵熹垂眼看着这块玉,赵炳质问道:“对你好不好?不许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!”

    赵熹把这块玉晃一晃,捏在手里:“七哥对我好,五哥——”他没说五哥怎么样,一溜烟就跑回寝阁里去:“就那样吧!”

    赵炳气的在背后骂他。

    赵熹一路跑回母亲身边,蹬掉鞋子,脱掉袍子,忽然笑了:“哼!她们骂就让她们骂,我才不计较呢。”韦氏把他搂住,赵熹晃荡着赵烁给他的玉吊坠,他想,自己也许是有点奇怪吧,但那又怎么样,爹爹没嫌他,妈妈也爱他呢!不管了,睡觉吧!

    然而睡觉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:“七哥属狗,我属猪,我不想要小玉猪,多丑呀,猪肉还骚骚的!”

    韦氏失笑:“太祖皇帝都属猪呢!”

    那赵熹可不管,他的脑子里忽然飘过来一团有些肮脏的云彩,那是他白天牵回去的小羊:“到时候我就和爹爹说,给我做个玉羊,和今天的小羊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宫里养着很多宠物,皇帝本人属狗,因此狗在宫中十分威风,皇帝本人抱着小狗,牵着大狗,动辄以儿女呼之;后妃们爱养猫,白的、橘的、黑的。除了地上走的,还有天上飞的,仙鹤、大雁乃至于北国贡来的海东青,还有绣眼珍珠鸟、鸳鸯、鹦鹉等不一而足,反正就是应有尽有。

    在其中,有两个人比较特殊。

    一个是太子赵煊,他爱养鱼。养鱼没什么稀奇的,然而他养的是两尾灰色的鲫鱼:“就是膳房里别人拿来准备煲鱼汤的那种。”赵炳嘴碎完赵煊,又嘴碎赵熹:“和你这只肉羊没什么区别。”

    赵熹捂住小羊尖尖的耳朵:“你怎么可以让小羊听到这种话?”

    赵炳长长“噫”了一声:“这还小羊呢,都老羊了!”

    这第二个奇怪的人,就是九皇子赵熹。

    他养了一只羊。

    养羊倒没什么奇怪的,主要是这羊体型不小,长得也不可爱,一看就不是专门的宠物羊,而是一只肉羊,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捡来的,反正他的皇帝老子让他养,他也就养了,这肉羊运气真不赖,同伴们一岁左右就要挨宰——老了肉就不好吃了,塞牙——它安安全全活到八岁,赵熹白天去资善堂读书的时候喂他一顿,苜蓿草或者是小麦叶子,晚上回来的时候再喂一顿,还带着它到外面散步打野食——这羊尤其爱吃花,吃了皇帝不少的名贵花种。

    赵熹还给它挂了一个黄金长命锁,里面的金铃铛一响,大家就笑:“羊倌大王来了!”赵熹反而很得意,在资善堂读书后,他腰间那枚皇子玉坠也做成了玉羊的样子,并不是他的生肖猪。他如果没空就让余容去放羊,但很多时候,他都和余容一起去,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夹住羊,慢慢溜达。

    他的五哥赵炳年前满了十五岁,行冠礼以后搬出宫去居住,每个月朔望日进宫见母亲,赵熹挺难得见到他,于是告了假,牵着羊,去乔贵妃的披香阁跟他说话。

    赵熹拿了一把梳子给小羊清理毛发,他有时候给羊洗澡也亲力亲为,但小羊毕竟上了年纪,毛发开始疏落起来。最开始养这只羊不过是为了纪念赵熹童年时比较要紧的一天,但日子久了,他对这只羊早就有了感情,赵炳这么说羊,他不乐意:“什么老羊,它就叫小羊,我不爱听你说这个!”

    赵炳从前经常说要把这羊烤了吃了一类的话,见赵熹生气也就不讲了,他伸手摸摸羊毛:“这羊尾巴都耷拉下来了,它怎么了?”

    赵熹说:“天太热了,它又有毛。”

    赵炳说:“剃掉呀!”

    赵熹摇了摇头,他害怕剃掉就长不出来了:“爹爹明天叫我去弹琴,我把小羊带到碧玉壶去,叫它凉快凉快。”

    皇帝怕热是人所共知的事情,一到了夏天就躲进园子里不露面,碧玉壶地处阴凉,是皇帝夏天的蜗居之所,宫人们去那里都得穿夹衣,皇帝倒半点不觉,还得摇扇子。

    赵炳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,又左右逡巡一圈:“余容呢?你俩不是从不分开么?”

    黄昏的太阳终于少了点毒辣,赵熹随口道:“我叫她去大哥那里取琴谱了。”

    赵炳惊讶道:“你胆子大了,问他要东西!”

    太子赵煊一个人住在东宫,基本不和弟妹们来往,赵熹解释道:“我不是之前要学琴么,爹爹就派了辉、仙两个师傅来教我,他俩已经被我吃透,我就问爹爹再要人,爹爹恰好空着,说他自己来教我。那天在碧玉壶,他要找首古曲谱子给我弹,怎么也找不见,是三哥说的在大哥那里,爹爹就叫我去问大哥要来着。不然平白无故,我上他东宫门干什么?”

    太子虽然是未来的皇帝,可国朝家法,亲王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,和皇帝再亲也没用,更何况太子冷着一张脸,谁乐意理睬?

    至于三哥,赵熹也很讨厌。皇帝的二、四两个皇子早逝,这三哥赵焕实则上是次子,他天天要和太子别苗头,动不动就牵扯进下面的弟弟们,这夺嫡的事岂是好玩的?

    “三哥就是故意提谱子的事横生枝节,叫我去问大哥要东西,惹他的烦。所以我就让余容去随便要一要,若要来了就要来,要不来就要不来,反正是爹爹吩咐的,不干我事。”

    赵炳点了点头:“是这样子,你甭管他俩,随他俩打破头好了。不过,一本琴谱罢了,还不至于得罪大哥。你不知道,咱们这个大哥脑子里没有练琴的弦儿。”

    他和赵熹讲了一段趣事,赵煊、赵焕、赵炳这三个皇子年龄相近,什么事都在前后脚。赵煊小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学琴,皇帝亲自上阵教他,教一个也是教,教两个也是拽,于是稍大点的三个儿子就都被拉过去学琴,赵焕学的最好,赵炳不爱这东西,但也不差,那没办法,他每天被亲妈提着耳朵骂:“要是在官家面前丢脸,你就等着吧!”

    至于最差的:“爹爹听人弹琴的时候爱闭着眼睛,谁弹错了他就睁一睁,结果老大弹琴的时候,他那眼睛刚合上就睁开,眨个没完!亏他还是自己要学琴呢!不过——”

    他拿肩膀撞一撞赵熹:“你敢叫余容去东宫,挺大度啊!”

    赵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:“什么大度不大度?”

    赵炳对他勾勾手指,凑近他耳朵:“你不知道?余容是——”

    楼阁吃掉了最后一点太阳,赵熹自己洗了澡,裹着袍子出来,身后逶迤出一条如蛇的湿痕。余容拿了一块大毛巾,在他的头上摩挲:“怎么湿着就出来了?”

    赵熹的长发末尾一点点渗出水,把他的后背洇湿,他沉默了一会儿,抬头看余容。余容漂亮的惊人,笑起来眼睛弯弯,即使穿着一身暗绀色的侍女服也不掩风采,她比赵熹要大七岁,正好满二十岁,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。

    她也刚好,比太子赵煊大两岁。

    余容一边给他擦头发,一边埋怨:“大晚上的偏要洗头,头发不干又睡不了,明天还得上课呢。”

    她的手腕忽然被赵熹握住。

    赵熹十三岁,身量甚至要比普通的男孩子长得快一些,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发育贴合女性还是男性,因为他的姐姐们在幼年期长得很快,而哥哥们总是在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蹿个子。

    “那本谱子找着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上东宫去,东宫的内侍们帮我找了好半天,结果都没有。最后太子殿下传话出来,说那东西不见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见着大哥吗?”

    “我多大的面子?还见他?”余容刚说完,忽然就停住了,“怎么问我这个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赵熹脸上,他垂着头,想起了白天赵炳对他说的话:“余容原来是爹爹给大哥预备的人,准备等他成年后赐下的,你不知道么?她长得那么漂亮,哪里是能长久伺候人的?小九,你说说你,叫她去东宫,不平白叫她怨你吗?”

    赵熹反驳他:“哪有爹给儿子预备的,你……你的那个,不是乔姐姐给你找的吗?大哥的事,不该由郑娘娘操心吗?你又从哪里道听途说来。”

    赵炳哼一声:“你不信算了。”

    赵熹说:“我当然不信,你总乱说话!”

    可赵炳说完这话,赵熹暗自把自己和赵煊做了个对比。

    余容如果赐给赵煊,凭她是福宁殿里出来的人,赵煊就不可能对她不好。赵煊现在是太子,未来毫无疑问是皇帝,等他做了皇帝,余容就是他的妃子,只要能生下孩子,少说也有一个妃位做。

    可如果跟着自己呢?

    赵熹是道士,不能成婚,连侍妾的名分都不可能给余容——叫余容嫁给别人?赵熹没想过这个,余容知道他的秘密,他是不会允许的。余容得一辈子跟着他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自己这么做不好,因为是他强行把余容从父亲手里要过来的,可他仔仔细细盯着余容的脸色看,如果余容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满的话,他就——

    他只是想起六岁的那个夜晚,七年过去了,他知道那天没有给母亲的回复是什么。

    那两个宫女讨厌我,我要把她们怎么办?

    余容垂着眼睛看他,把毛巾放在一边,开始给赵熹编小辫子,以挥去头发中多余的水分,让它们干的快一些:“你什么你?叫你别洗头发,你还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会对你好的。”赵熹盯着她,重复道,“我会对你好的!”

    余容的手顿了顿:“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赵熹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:“今天五哥来的时候和我说,爹爹已经开始预备在藩衍宅给我建王府了,再过两年我就要搬出宫去了,你会陪我一起走吗?”

    余容点一点他的脑袋:“傻九哥,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?”

    赵熹吸吸鼻子,好像被冷到了:“你知道我……我离不开你的,我会对你好的。”他动动嘴:“我这辈子也娶不了夫人,以后我府里什么事都是你当家,你来管,你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去拿,要是府里没有,我就问爹爹要来给你,我立字据。”

    却绝口不提给余容嫁人的事。

    余容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笑:“这么好呀?”

    赵熹大力点头。他重新对比了一下自己和赵煊,赵煊已经有了太子妃,无论如何都不是独一无二的,可自己不一样呀!这么一对比,他心里又舒服了,靠在余容怀里和她说小话:“我小时候在石头上睡着,大家都以为我跌进湖里去了,你拨开叶子找到了我,那是我头一次见你,你还记得么?我其实当时做了噩梦,可害怕了……”

    余容微笑道:“我只在石头上看见一个小娃娃!”

    那天赵熹的头发很晚才干,靠在余容怀里睡着了,余容拨一拨他散下来的头发,轻轻嗔怪道:“没头没尾的。”

    赵熹的头发估计没有全干,第二天早上头就开始痛,只能派人去资善堂告假,余容给他遛了一圈小羊,赵熹才醒来,又牵着累兮兮的小羊去碧玉壶。

    碧玉壶倚山傍水,绿荫秾稠,像一方小世界。赵熹即使知道这里冷,刻意加了件衣服,但照样打了个抖,定睛一瞧,里面的宫人都穿着夹袄,半点不似身在三伏暑天:“官家这里冷,大王还是穿少了。”

    赵熹不信邪,走到碧玉壶的小阁中,皇帝正挽着袖子改画,素白长衫外只有一件青绿色的半臂纱袖,还有几个冰盆簇在身边冒白烟,赵熹悚然一冷,硬着头皮上前去,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皇帝对羊笑道:“你找地方趴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羊找了个角落趴着,舒服地摇尾巴,赵熹坐在父亲下手:“爹爹在画画么?”

    持盈随口道:“改画呢。”

    赵熹伸长脖子看一看:“爹爹,叫他们画画我的小羊,好么?”

    宫人把画卷收下去,赵熹噘着嘴,持盈道:“画院里就有一科是学画走兽的,你让人去叫就行,怎么不开心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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