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森林里动物巢X(5/10)
她有点含混不清地问。
「你的。」
「啊对。」她点点头,继续咀嚼,等到把牛排咽肚子里去了,钱鹤拿起纸巾擦嘴,「写完交稿的时候我一身轻松,第二天就开始害怕,害怕初选名单入围的时候没有我怎麽办。
「但说来蛮好笑的,因为这段时间我完全没空关心林楚一,我们的关系反而变好了,只要我打电话过去她就会接,然後我们会聊很多,就像以前一样。」
只有谈到和林楚一的美好瞬间时,她眉眼间的y郁会散去一些。
「徵文结束应该是……4月份吧,然後是五一,我准备去看她。那个时候,我也想清楚了很多,生拉y拽把人带回来是没用的,我得过好我自己的生活,这是她的一个坎,是她自己要ga0清楚,她的人生打算怎麽过。没人能帮她转过这个弯儿来。我之前其实因为她这个决定生了很多气——只是她都不知道而已,有天我在公司楼下溜达的时候,我就想,那个结婚证词怎麽说来着?‘ga0cha0或低谷,我们都要在一起’?反正用英语来说,就是upsanddowns,我读过那麽多故事,现在就该明白,这是林楚一的downs,人在这种时候都很狼狈,我要做的不是直接ch0u身走人,而是陪着她。大概这个意思吧。」
柳琪想起那一纸箱的情书,心想,难怪她能写得出来。
「当然,我一直在等她说出那句话——‘这里也好烂啊,我不知道我以後该去哪’,我一直都在准备着。等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我就要立刻一把抓着她,头也不回地跑掉,把这一切都甩在身後。」
说完这句话,她对上柳琪那副把话听进去後露出的认真表情,笑出声来。「不会这麽容易的啊。我只是说得很豪情万丈而已,生活又不是电影。」
「这倒是。」
「但那个时候,计划也都还很模糊而已。我们要攒钱,去拿欧盟永居,留在那边,让她家人自己留在国内大眼瞪小眼。没有一个步骤是具t的,它只是一个愿景。但後面发生的事情推着我们开始快速跑了起来。」
钱鹤说着,给自己再倒上一杯葡萄酒。她开始讲述接下来的事情。
四月还没过完,林母齐梅就已经开始想念在华菱的生活。在龙伏盖与年迈的母亲生活可不如跟自家nv儿们在一块时自由自在,齐梅从未独自出门旅行,由此她希望林楚一带自己回去。
但林楚一刚刚找到了电话推销的工作,不便请假,她婉拒了母亲的请求,内心深处,她也不想回去。
但计划赶不上变化,林楚一有个住在华菱的表哥,是她舅舅的儿子。舅舅是齐梅的亲弟。林晓丹来华菱後的工作,就是表哥介绍的。
还没到五一,四月底某天夜里,表哥的孩子齐国维突然从楼上摔落,不慎伤及大脑,生命垂危。
小孩才10岁,但因为伤势过重,已经脑si亡,撤去生命支持装置只是时间问题。
换句话说,又要举行一场葬礼了。这一次的地点是在华菱。
不过,林楚一还是没打算回去,因为何欣欣的母亲可以跟齐梅同行。
钱鹤如约在五一长假前往龙伏盖,迎接她不是欢乐与温存,而是一个更加忧愁的林楚一。
用她的话来说,齐梅从华菱回来後,彷佛大变活人。
亲眼目睹si亡并不一定给人带来极深感慨,但如果是看着年幼的生命突然消逝就不一定了。回龙伏盖後,齐梅郁郁寡欢了一阵,终於在某夜,她来到林楚一当时暂住的公寓。
钱鹤记得清清楚楚,坐在同一张床边,林楚一在向自己复述和母亲对话时的神se和口吻,在给柳琪讲述的时候,她尽可能地复现那种回忆。
齐梅抓着林楚一的手,眼眶微红,讲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颤抖。齐国维的si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扭曲了她的思维,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直白地摊在眼前,压垮了一辈子懵懵懂懂的nv人,齐梅恐惧失去,也不想经历无常,她能想到的方法就和孩子哭闹时要拽住母亲的衣角一样,紧紧地握着nv儿的手。
华菱的房子,卖掉也行,租出去也没问题,实在还不起,那就把成西核电站的房子给卖了还房贷,不管怎麽样,只要全家人都能生活在一起就好——这便是她妈妈当时的原话,至少林楚一自己是这麽跟我说的。
「我还记得,她跟我讲这段的时候她也哽咽了。她说她抱着她妈安慰,她妈妈就一直哭,她从来没见她妈妈这样哭过。後来她还送她妈妈回姥姥家,她陪着她妈妈过了一晚。」
回溯这些,钱鹤难得地没有露出不耐烦和厌倦的表情。
「她接着跟我说,说那一晚,她她躺在姥姥家的床上,突然有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。」
钱鹤向前探了探,柳琪也不走自主地放下刀叉。
「她说,她觉得自己必须要离开这个家了。
隔壁桌的连国男孩在兴奋地尖叫。父亲低头喝汤,充耳不闻。柳琪的烟ch0u完了,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。
「为什麽?」她不解地问钱鹤。
「我问她为什麽,她说她也不知道,但是听完她妈妈说的那些话时,这个念头就清晰直接地冒了出来——她想要离开,不只是离开龙伏盖或华菱那麽简单,她想要彻彻底底地消失。说起来好笑,我当时一直在想,她说这话是什麽意思,她是不是要跟我告别?」
「你怎麽会这麽想?听起来明明就是在邀请你一起。」
「我也不知道,可能是阿斯伯格的缘故吧,」钱鹤耸耸肩,「我听不出别人讲的话底下还藏着什麽。但总之,当时也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——至少我这麽觉得。所以我抱着她,说:‘好,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你,如果你欢迎我,我会去看你,如果你不需要也没关系。’
「其实我也在发抖,我没法掩饰。她也紧紧抱着我,她一定能感觉到。她问我:‘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?’
「我不可能有除了‘好’以外的其他答案。
「我其实想问很多问题,但当时没有机会,因为她靠了过来——谢天谢地,两个月了,我俩可算亲上嘴了。「
柳琪也忍不住笑出来。
「松开之後,我问她:‘你是认真的吗?’,她点了点头。我又问:‘你说的消失,是要消失一段时间,还是……’,她打断我,说,她想走,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。
但这个回答让我更困惑了,我只能说:‘等一下,你的意思是,我俩一起离开现在的生活,去一个新的地方,但我们不告诉你爸妈?’
「‘对,如果可以就好了。’
「‘也不是完全不行。’
「‘就是不行的呀,我一走,我爸妈就会报警,你爸妈不会吗?而且这里到处都是监控。我们能去哪儿?’
「‘所以,如果有办法能隐藏行踪的话,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到别的国家去。’我试着总结她话里的担忧。
「‘对。’她回答得很乾脆。‘但是办不到呀。’
「‘这倒是不一定。’
「‘那你说,要怎麽办?’她看着我,想听听我能给出什麽样的答案。这要是电影,我就该眼睛虚焦着一口气给她说出一整个方案来。但我不行,我完全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,我感觉我像是在做梦。
「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荒诞的想法,我本来不想说出来,但现在不说的话要等到什麽时候呢?我明明应该为这个时刻狂喜,但我做不到。因为她有过太多随口一提的关於未来的提议。我每次都很认真接受那些规划,然後它们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搁置——不瞒你说,在异地之前,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。但这一次不一样,我不知道为什麽,我觉得这一次就是不一样。
「所以我说出来了。我说:‘那我们就找一条船,开到欧洲去。’
「她还愣了一下,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:‘从华菱吗?
「我说不,华菱又没有海,我们得从浅明出发。我知道你在想什麽?我们哪来的船?但是我肯定能ga0到的。’
「我特别坚定地对她起誓,我也是被冲昏头脑了,但那一刻人就该被冲昏头脑,不然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和你坐在这里了。」
钱鹤说着,仰头喝下一大口白葡萄酒,她站起来,把手机揣进k兜。「她当时看着我,那一秒就像十分钟一样漫长。‘好。’她就说了这个字。
「这个字就够了,这个回答就能让我头晕目眩,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并非真实,我只是活在梦境里——你做过那种梦吗?就是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,所以不管发生了什麽都很轻松,一眨眼,场景就都变了。」
「可能吧。」柳琪说,「我很久不做梦了。但你站起来做什麽?」
「我喝多了,得去上个厕所。」
柳琪看她:「你真的不会逃单吗?」
钱鹤笑了起来,「不会的,我还有很多想跟你讲。事实上,站起来倒是让我想起更多细节了。我打算,赶紧跟你分享这些细节先。」
她边说边拿起杯子,又喝了一口酒,放下杯子後,再次重复擦嘴的动作。
这就是刻板动作吗?柳琪想。
「对当时的我来说,幸福来得太突然了。我不敢相信——我好像从来就没办法陷入彻头彻尾的快乐和幸福里,最开心的时候,我心底也有一块是在冷眼旁观,而因为冲击过於巨大,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变得越显着,像是在帮我牢牢抓住名为‘现实’的灰se铁门,好提醒我命运的底se是什麽。所以我还是得泼冷水,我还是得问。我说,‘宝宝,你真的想好了吗?以我们现在的情况,准备两到三年,我们还是可以正常出去的。去读个书,然後转工签,呆几年就能拿永居了。’
「可她摇了摇头,说,‘我不想等两到三年。’
「‘即便现在出去可能要去打黑工也不想等吗?’
「她摇摇头,还不等我接着问,她告诉我,陪母亲在外婆家过夜完的第二天,父亲真的跟家里人打了电话,说想把在成西核电站附近的那套房子卖了,这样家里还能再支持一会儿,两个nv儿也别不会辛苦。
「林楚一不是我,她从来不会一口气讲出那麽多把词语怼在一起的话来。她开口的时候很慢,好像要把每一个说出的字都检查一遍似的。
「‘我妈说那一堆胡话之後就睡着了。第二天,我爸突然在家族群里给我们打语音电话,他说实在不行,就把成西那边的房子卖了,现在应该还能卖个三四十万,他让我们别焦虑,就算找不到工作,还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。
「‘我也不知道为什麽,听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特别累,就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人ch0u走了似的。然後我听见我妈说,她没什麽想法,看看我妹怎麽讲。我妹看着摄像头,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,说,‘看我姐咋想吧。’她说完,三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我。’
「林楚一看着我,脸se发灰,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活像个鬼魂。我第一反应是我要上去抱紧她,但我又害怕只要轻轻一碰,她整个人就会立刻烟消云散。
「她看见了我的样子,但是没有任何反应,她接着说她的事情:‘我当时在想,如果现在我打一个响指就能立刻消失的话就好了,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麽表情。’」
钱鹤晃了一下,柳琪以为她醉了,但她面se如常,五官也没有歪斜。
「接下来好像就没有什麽了,林楚一看着我,问:‘所以你能ga0到一艘船吗?’
「我无言以对。我松开了名为‘现实’的铁门,心想着,如果这就是梦的话,让我接着做梦吧。」
她慢慢悠悠地离开座位,往厕所的方向走,柳琪目送她,等到那个矮瘦身影走进厕所里,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,果然,烟盒里有一张折起的纸条。刚才在拿烟的时候她不小心瞥见了。
纸条皱皱巴巴,上面只写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词:
jaal
那个英文字母的写法很不一样,不像出自连国人的笔端,柳琪拍下照片,又将字条折好重新放回烟盒。
她假装无事发生,一边吃被油醋汁泡软了的沙拉,一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,但得到的结果五花八门,看起来却没有任何意义。柳琪换了个思路,在地图软件里搜索jaal,同样的,巴拉望岛上没有任何叫这个名字的酒店、咖啡馆、商店、餐厅、街道和海湾。
邻桌的连国人点了一大桌子菜,父亲抱怨着油封鸭的口味,儿子却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,在餐厅的灯光下亮晶晶的。nv儿默不作声,低头分切自己手中的牛扒,而母亲看起来累坏了,至少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,她只想关注自己眼前的那碟意大利面。
钱鹤很快回来了,身上带着厕所的清香剂味道。
「我们要不换个地方。」柳琪说,「你吃饱了吗?我想走走。」
「也行,」钱鹤说着,把水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,「不过话说在前头,我膀胱很小,刚刚又下肚了三杯酒,我会不停上厕所的。」
「我们可以找个咖啡店之类的,你觉得呢?」
「没问题。」钱鹤说着举起手招呼服务生。
她用现金结账,还给服务员留了小费,并叮嘱对方把酒存下来。
这次,她俩并肩离开。
风慢慢变得大了,y天,但光线刺眼。钱鹤还是戴上了太yan镜,「我知道这里有家还不错的咖啡馆。不用开车,走着去就行,那儿没有停车位。」她说。
她们在街上走着,马路旁的街道并不宽敞,如果两个人并排行走,很容易撞到後面的人。钱鹤走在前面带路。
巴拉望岛的街景让柳琪想起浅明和真珊岛来。漫长的海岸线,终年绿se的高大植被覆盖道路两旁,街边都是破旧的商店,皮肤晒得黝黑的当地人骑着摩托车从她俩身边驶过。钱鹤在这里会感觉到宾至如归吗?她可曾想念自己的家乡?林楚一呢?
沿着餐厅所在的街道走了大约500米,再拐进一条小巷,就看见了钱鹤口中的咖啡馆——低矮的两层楼建筑被柳琪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环绕,砖墙在建筑前围出一个小院来,门外还停着一辆很旧的本田摩托车。
小院的门口竪着招牌,h底蓝漆的字写着attocafe几个字母。
柳琪跟在钱鹤身後进入小院,在低矮建筑的一楼——也就是前台处——点单,柳琪要黑咖啡,钱鹤选了加芝士的拿铁,还有一份巴斯克蛋糕。
她们决定在院子里落座,方便聊天,也方便ch0u烟。
院子里只有她们二人,一只狸花猫和一只橘猫睡在水井边上,偶尔翻动身t。
「你跟你前nv友有没有养猫?」
钱鹤冷不丁发问。柳琪一愣,想起吱吱来。「有。」
「分手之後归她了?」
「嗯。她是行政岗,我加班很多,照顾不来。」
钱鹤笑了笑。「nv同三件套——同居,养猫,还有一个什麽来着?」她看向柳琪,但後者的表情明显没法回答她的问题。
「哦,还有小作文。」钱鹤一拍脑袋。
柳琪皱皱眉头,「那你和林楚一有没有养猫?」
「在西班牙有。」
「她提议的麽?」
「我也不记得了。」钱鹤往後一仰,服务员推门出来,端着芝士拿铁和巴斯克蛋糕。「只记得接猫之前我俩都失眠了——因为感觉是很大的责任。养了之後呢又觉得,也还行。」她撇了柳琪一眼,「猫现在在我朋友家里,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。」
「我倒是完全没考虑这个。」
钱鹤笑了笑,拿起勺子,给自己挖了一口巴斯克蛋糕。吃完这口,她掏出纸巾,擦了擦嘴,慢悠悠地开始继续自己的讲述:
「我们那晚後来没乾别的,喝酒,za,睡觉,就像她还在华菱的时候一样。我没接着问她具t是怎麽想的,但一整个晚上,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问题:我们要怎麽ga0到一条船?
「当然了,脑袋里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我,我可能只是自作多情,也许她第二天早上就忘了。我不知道她朋友会不会告诉你这一点,但我要说接下来这些话,也绝没有指责她的意思——但林楚一就是那种只有喝了酒才会袒露自己的孩子气的人。当然了,说是‘孩子气’,还不如说是内心深处真正的会尖叫的那个声音。只有用酒jg麻痹完神经她才能顺利把那些话吐出来,天知道她以前在家里过的是什麽样的日子。
「我们交往了那麽久,很多诚挚的告白,都是在她喝醉以後才会说的。
「当然了,喝完酒後说的话,第二天就会被忘记——可能这也是为什麽她喝完就敢说出口吧。
「所以那天晚上,我们躺下以後,我从後面抱着她,在想,如果我能留住这一刻就好了。我并不相信她还会记得这些。」
「假若她第二天真的忘了,你会失望吗?」柳琪问。她直直地看着钱鹤的眼睛。回答她的是笃定的眼神。
「会,可这怎麽能怪她?连国当时虽然的确像是要疯了一样冒出一大堆事故,但如果你去问当时那些跟我们一样在大城市生活工作着的年轻人,就冲这些事儿,你愿意抛下一切偷渡吗?会有几个人点头?」
柳琪皱眉。「2024年有什麽事故?」
「我想想,食用油和油罐车;退休年龄延迟;医保改革固定等待期……哦,还有那个,房屋养老金,我就记得这几个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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