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卷阅读4(1/2)

    林玉婵自己都觉惊讶。想必是她“生前”的住所。

    尽管她记不清家里都有谁,自己横死街头之前,又是怎么离开家的。

    她想,既然原身执念这么强,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林玉婵谨慎地观察四周,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。蒸笼堆成山,光着膀子的小贩在蒸汽里忙碌,手起刀落,一段段洁白的肠粉落进碗里,再淋几滴棕色的酱油,漂亮四溢。

    刚走出两步林玉婵就觉得不对劲。原本围着肠粉摊大快朵颐的食客,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,目光集中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路边坐着的、站着的、提着东西的人,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苦的神色,直勾勾、冷冰冰,没有什么威胁性,然而却又带着明晃晃的排挤和敌视。

    林玉婵心里先是一慌。她露怯了?哪里和这个时代不符了?

    随后她发现,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……害怕。

    以及厌恶。

    一个小脚老太朝她指指点点,自以为很小声地喊:“这就是那个吃了西药的!”

    洋人老早以前就来到广州开了慈善医局,妙手回春还不收钱,颇收获了一波民心,大家还真以为那是西方来的洋菩萨。孰料突然之间,铁船大炮就轰进了城,人们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“菩萨”只是来打头阵的。

    愤怒的百姓砸了医局药馆,连带着把那些原本有点用的“西药”也当成毒药——谁知道洋人往里面放了什么蛊。

    几个人悄悄指着林玉婵,附和:“死的抬进去,活的走出来——妖怪!”

    “说不定会叫魂。走走,离她远点。”

    “又不扎脚,跟番妇似的,不像是正经人。”

    扎脚就是广东话里的缠足。岭南民风不开,并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莲。林玉婵这具原身就长了双又细又长的天足,为体面人所耻笑。

    林玉婵当然不介意,觉得这是穿过来以后唯一值得庆幸之事。

    她近前一步,人们纷纷掩鼻后退。

    处境似乎不妙。她回头看了看教堂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,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。

    她硬着头皮,走到肠粉摊前。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,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,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。

    “请问……”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口音,“小东门点去?”

    那小贩莫名其妙,呵斥道:“走开!”

    林玉婵继续问:“小东门外海傍街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东门……”小贩怕她纠缠,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只能胡乱一指:“沿住呢条巷一直行,过咗‘太平楼’转左就到!快走快走!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循着模糊的记忆,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广州城里瞎子摸象,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。这是一条散发着臭鱼味的小巷,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积水,几只麻雀围着水坑,从里面挑泡烂了的谷糠吃。

    年久失修的土墙上,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。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。

    扑面而来一片烟雾,裹着一股怪味。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,甜甜的,腻腻的,猝不及防猛吸一口,又有点犯恶心。

    白烟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烟斗,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。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。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,枕头垫得老高,脖子、腰和腿形成三道弯。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,像一条死蛇。

    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。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,颤抖着手,将烟斗伸进灯火,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。他嘬了一大口,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。

    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。

    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,但从各种“晚清老照片”上也看惯了。他在抽大烟!

    这就是原主的亲爹!

    她赶紧屏一口气,退回门边。

    林广福听到动静,蓦地叫道:“八妹、八妹,是你吗?我莫不是在梦里?”

    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,好似半夜拾金宝,烟也不抽了,挣扎着翻身下床。

    林玉婵犹豫了。她从历史书上读过,晚清时期,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,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,导致民众成瘾,难以戒除。

    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,也许,也是个受害者。

    他虽然憔悴,五官却还算端正,甚至算得上英俊,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,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?

    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,挂着帘子,里面昏暗无比,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,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。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,不论高低贵贱,你压着我,我压着你,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,聊的内容不着边际,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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