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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旁的人也笑道:“我平日读靖遥的文章,期间多缠绵悱恻,我们问他写给谁的,还不肯说,一直藏着。”

    张靖遥道:“我家夫人面皮薄,诸位还是不要再开玩笑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,”那几人都笑了开去。

    许明意恍了恍神,刹那间,好似他和张靖遥之间有多情深义重,鹣鲽情深,可走到无人处,张靖遥便拂落了许明意的手,神色冷淡,他心头一凉,顿时又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张靖遥淡声道:“这儿是在外头,人多眼杂,你老老实实的,别丢了张家的脸。”

    许明意抿了抿嘴唇,低声道:“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民国了,男女大防自是不比前朝,怡郡王府上仍是沿袭旧习,分了男宾女客,跟着府中的下人坐在一众女客里的许明意越发如坐针毡。许明意面容虽不显男相,可他个子高,一走来,便吸引了在座贵妇人的目光。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让许明意不知如何自处,愈发觉得难以喘息。

    他本是不想来的,可张夫人这两日得了风寒,身子不爽利,不能失礼,便让张靖遥带着许明意一起来了。来前,张夫人还仔细地叮嘱许明意,少开口,少说话,若不知说什么,笑便是,不必去搭话应酬。

    许明意此前也跟着张夫人参加过几场这样的宴席,毕竟他是张家的大少奶奶,若是一味闭门不出,只怕要受人非议,还道张家娶的这个大少奶奶,是不是上不了台面。可独自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下还是头一遭,所幸他面生,认得他的人不多,倒也没什么人和他搭话。

    今日请的是北平名声颇响的戏班子,胡琴小鼓奏得响,浓妆的伶人在台上唱着戏,不时引起叫好声。许明意不看戏,也不懂戏,他脑子里一根弦紧绷着,戏台上唱了什么,那是半点也不曾入耳,依稀只见几张勾了油彩的脸。

    冷不丁的,一个名字入耳,他心头跳了跳,抬起头看向了戏台。

    付邻春,付老板。

    台上唱的是一出《天女散花》,天女甩着手中的软绸,步步生莲,自有一番端庄婉约,教人只可远观而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意,好似当真是那天上天女来人间一会。许明意看着戏台上那道身影,心想,原来这就是付邻春——张靖遥念念不忘的人。

    突然,许明意对上了台上人的目光,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,波光流转间,又带着几分戏中天女的慈悲。

    台下喝彩声如雷。

    许明意垂下眼睛,目光落在自己自己裙面的绣花上,不知怎的,突然就有些喘不过气,再坐不住悄然离席而去。

    郡王府的院子修得大,假山流水,花木扶疏,盛夏里蝉鸣蛙叫声更添雅趣。

    许明意走了出来,教夜风一吹,整个人都似清醒了一般。他想起自己的落荒而逃,不由得苦笑,难怪素来不爱应酬的张靖遥听闻是来怡郡王府上就来了,即便身边要带上他。

    他想,他逃什么呢?他逃得了吗?

    许明意不愿再多想,这本就是一桩交易,局中人个个身不由己。

    他在一个亭子里坐了好一会儿,思忖着许是该到了宴席将散的时候,便起身往回走了,没承想,朱红长廊下,竟瞧见了两道身影,当中一人熟悉至极。

    正是张靖遥。

    另一人妆还未卸,借着月光,许明意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,是付邻春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止住脚步,看着二人相对而立,好似在说着什么,只是隔得远,许明意听不清。

    突然,有脚步声传来,他吓了一跳,还未反应过来时身旁伸出了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臂,将他拽入了假山里。

    几个郡王府中的下人说笑着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许明意心跳如擂鼓,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跟他进来的人,背着光,他瞧不清模样,可却反射性地抬脚踢了出去。对方抽了口气,将他抵在石壁上,说:“原来脚大的女人,劲儿也挺大的。”

    声音吊儿郎当的,带了些笑意,有些耳熟。

    旋即,许明意就想起了这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许明意本想开口让他将自己放开,可话到嘴边又顿住,只是用力地挣了挣,这人笑了声,他有一把金玉般的好嗓子,听在耳中如细羽搔人耳朵,他说:“刚刚瞧着还当是认错了人,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巧。”

    他话说完,攥着的手也松了松,道:“小哑巴,还记得我吗?”

    “庙市里给你捡了绣花鞋的那个,”他还比划了一下,笑盈盈地说,“年娃娃。”

    许明意不惯对方这熟稔的态度,有些无所适从,犹豫了片刻,还是点了点头。假山石缝里太逼仄,对方个头高,挨近了,方觉察出对方不但劲儿大,裹在衣裳下的躯体也硬邦邦的,没来由的就觉得不自在。他小心地往外头挪了挪,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不自在,哼笑着跟着往外挪了挪,透着股子蔫坏的劲儿。

    许明意被他这孟浪轻浮的姿态搅得有点儿恼,刚想瞪他,月光皎洁,照亮了对方那张勾了浓重油彩的脸,也映亮了那身戏服。

    竟是方才台上《龙凤呈祥》的老生,只不过摘了长髯和冠帽,吊了眉,面上红油彩还未卸去。

    许明意愣了下,他也看清了许明意的讶色,嘿然一笑,道:“眼睛瞪那么大作甚,瞧你这模样,是府上来贺寿的宾客?方才不是在台下见过我了?”

    许明意确实见过,可他心思不在戏上,只匆匆瞥得两眼,能记住这人的扮相已是他记性好了。

    他不说话,青年也不觉无趣,说:“别的不说,这出《龙凤呈祥》可是我的拿手戏,唱得不比付邻春那出《天女散花》差吧。”

    付邻春。

    许明意这才想起方才在长廊上见到的两道身影,他恍了下神,就听这男人道:“方才见你看得那么认真,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是在看付邻春和张——”他顿了下,好像在想什么,说,“张靖遥?”

    许明意眼睫毛颤了下,抬起头看着那张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脸,他恍然,“原来你就是张靖遥从津门娶回来的妻子。”

    许明意听他这口气,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恼怒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他摆摆手,笑道:“别恼别恼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许明意今夜特意雕琢过的面容,微微一笑,道:“你是知道张靖遥属意付邻春了?”

    许明意脸色微白。

    “啧,真可惜,”这人道,“你男人对付邻春可是痴心一片,不过,四九城里喜欢付邻春,乐意捧着他的海了去,你男人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——”

    他轻轻笑了下,道:“我听说他还想娶付邻春呢。”

    “捧戏子不是新鲜事,想娶戏子的可是少见,书生多风流,你男人对付邻春倒还真是痴心不改,正经太太都娶了,还惦记着呢。”

    许明意心中想,可不是,还想着呢。

    可就如这人所言,捧戏子在这四九城里再寻常不过,甚至这还是风流韵事,只要他不是要将付邻春娶进门。

    娶一个戏子了不得,娶一个男人,更是了不得。

    人人都知道张靖遥是付邻春的戏迷,是他的笔杆子,为他写剧本,这等“痴心”落在他人眼中,是雅事,纨绔不捧戏子不好酒色叫什么纨绔?所以也没人将他对付邻春的真心当真,他循着正轨娶了太太,再捧戏子,他人也不过付之一笑。

    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    没人知道,张靖遥已经痴到只好男人,对女人便不成的地步,心心念念的也都是付邻春。

    提及这桩事,许明意面上浮现几分难堪,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戏子,嘴唇抿得紧紧的,像被人逼入囹圄的小兽,好可怜。

    男人眯了眯眼睛,笑了起来,转过话题,道:“哎,喜欢听戏吗?”

    许明意面上没什么表情,摇了摇头,此前不喜欢,因着张靖遥和付邻春这事儿梗着,他更不可能喜欢。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,道:“真可惜啊。”

    失落好像不过一瞬,那张脸又露出笑,很鲜活恣肆,道:“你是因着你男人和付邻春不喜欢戏?”

    “我的戏可和他们不一样,”他微微俯下身,对许明意说,“来听我的戏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男人被付邻春迷了魂,你就不想知道戏有什么好的?”这话声音低低的,带着毫不遮掩的蛊惑,像在诱着他悄无声息走入荆棘遍布的花丛,他说,“不过听听戏,没什么大不了的,这年头不听戏才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画地为牢将自己拘着,忒可怜了,外头的天,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微笑道,“大着呢。”

    青年走时对许明意说:“闻,闻鹤来,我叫闻鹤来。”

    “小哑巴,我等着你啊。”

    外头的天,大着呢。

    这话一直在许明意耳边萦绕,自小到大,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。那一瞬间,他仿佛窥见了一缕朗朗乾坤,有风拂过,吹动树梢叶子簌簌作响,送来不知名的花香。

    许明意心不在焉地朝外走去,转过拱门,人声便嘈杂了,已是宴将散时,他一抬头,就看见了张靖遥站在几步开外的身影。他微微蹙着眉,正看着他,二人目光对上,许明意心头狠狠跳了跳,没来由的,竟然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。

    “去哪儿了?”张靖遥神色不悦,道,“让人去找你,她们说你早就离席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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