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麟之死(6/10)

    而关玉秀,一直没变过。一直也就是那个草包大小姐。即使是一奶同胞,同样的长相,同样的银发碧眼,但她就没有天生的怪力,没有武学天分,更没有强势鲜明的个性,所以即使长大了,也还是被弟弟庇护着的草包。

    无所作为的草包。

    所以玉麟也被害死了。

    “我倒觉得,你个性很鲜明啊。”

    突然一段并不和谐的记忆插了进来。

    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,关玉秀瞳孔就紧缩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说实话,你就是不在乎而已。”

    记忆中那人,慵懒的躺在榻上,猫似的眼珠微微眯起,带着一种洞悉的眼神凝视着她:

    “你只是除了你弟弟之外,根本没有在乎的东西。包括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尚棠。

    关玉秀用从嗓子眼里硬扯出来的声音,低喃着那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证据就是,你幼年好像受到了挺长时间的霸凌,可无论是欺凌你人的脸,具体事件,还是人数,咱们聊了这么多次你过去的事,除了有关玉麟出现的时候你记得格外清晰,其他的描述都模糊的不行。说明你根本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要我,敢对我动手的混蛋的脸我可这辈子都不会忘的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其实根本不关心那些……你这人真挺没心没肺的,别人欺负你的事也懒得记。”

    “迄今为止,只有你弟是个特例,要是有天关玉麟出了什么事……搞不好,你会变成远超想象的疯子,哈,秀秀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看着记忆中对着她侃侃而谈的尚棠那张脸,尝试着把手伸向这人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虽然只是个记忆。可在我自己的梦里杀了你也没人能指责。尚棠。”

    尚棠只是扯着嘴角,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笑。

    “秀秀。”她这么说着,好整以暇地说:“你这么恨我,不是正因为你在意我?”

    “胡扯。”关玉秀接着掐她脖子,可无论怎么掐她神色都不变。

    “秀秀,你是喜爱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闭嘴。”关玉秀没泄气,继续掐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是在这世上唯一真正了解你的,你独此一位的朋友。所以你关心我,喜爱我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这才大汗淋漓的停了手,她脖子怎么这么硬?根本掐不动。

    要不锯了算了。想到此处,关玉秀在梦中到处找锯子。

    “你心虚了,所以不敢和我对视,只能像这样找借口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皱起眉,盯着尚棠那双好似随时都洞悉一切眼,退后一步,开口道:“不对,尚棠,我们不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朋友是互相的。我们不是。我了解的只是片面的你,你瞒着我很多事,所以你是骗子。而你又杀了玉麟,所以你是我的仇人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我确实关心你。这你倒是说对了。”关玉秀尝试着把手指戳向尚棠的眼:“我很关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。”

    这次手指很意外的插入了面前记忆的眼窝中,顿时鲜血淋漓,尚棠也换成了在宫中大火时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可是秀秀,你回到时代的尚棠,并不是我。”只剩半只眼睛的鬼魅幻影咯咯地笑,满脸鲜血显得分外可怖:“这个时候的尚棠,并没有杀死关玉麟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像杀我一样,毫无顾忌的杀了她吗?”

    “杀了那个一无所知的女人?”

    关玉秀面无表情的抽回了手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被刺眼的日光唤醒。睁眼后,关玉秀看到玉麟还在身边,静静的趴在塌边睡着了。

    关玉秀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自己的手还紧抓着玉麟的衣袖没放。她低头观察着弟弟的睡脸,内心充斥着柔和与满足。

    真奇妙,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脸,气质却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关玉麟的雪色睫毛随着呼吸微颤,马尾还没解下,几缕银发垂在侧脸上,优越高挺的鼻子,微抿起的唇瓣,神态放松沉静,整个人如初生稚子般睡得香甜。

    这样露出侧脸,真可爱。

    这样,就算被亲一下脸也不会被发现。

    关玉秀脑中灵光乍现,不禁默默叹于自己的智慧。

    可刚等她要再凑近一点。关玉麟就刷的睁开眼,用锐利如电般的目光近距离逼视着关玉秀。

    “阿姐,你想干嘛?”关玉麟阴着脸,一字一句的质问。他刚就被关玉秀吵醒了,可到底还是想起昨晚的姐弟争吵有些尴尬,本想继续装睡,可关玉秀一反常态的沉默和靠近让他突然心生不安,立刻警惕的睁开眼。

    关玉秀立刻把眼挪开,有点心虚。

    “只是想看看你醒没醒。绝不是想趁你睡着对你做坏事。”

    不好,一紧张全秃噜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坏事?”

    有那么两秒,玉麟的神色变得极为奇异。沉默半晌,他歪头轻哼了一声,白关玉秀一眼,表情极为嫌弃:“算了,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 “阿姐,你都是能出嫁的年纪了,再这样不顾男女大防,会被传闲话的。”

    “又不是外人。”见他没有生气,关玉秀放心了。

    “我就可以吗?”玉麟托着下巴,淡淡道:“虽是姐弟也可能会被人传闲话的啊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不错。”关玉秀无比真诚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关玉麟顿时无语,别过脸,叹气:“又说这种痴话。”

    她说的明明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。关玉秀想,不过一直没人信罢了。

    “既然你醒了,我就走了。”关玉麟站起身扭动着酸痛的脖子和僵硬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不一起吃早饭?”关玉秀问。其实看此时日头,怕早过了饭点。

    “不,我先去练剑,好久没训练骨头都松了,不知要到什么时候,你先吃吧,让厨房给我剩点饭就行。”关玉麟把仍拉着他的姐姐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袖口无情的扒拉下去。

    “还有……今晚我有事要出去一下,可能要到很晚,不用等我晚饭。”关玉麟突然有些支吾。

    “有事?什么事?”关玉秀下意识的问他,然而刚问出口她就想到了什么,不由凝重。

    “……棠棠她。”玉麟犹豫着,只说了三个字就没有再多说。

    这三个字就像针一样扎进了脑中,关玉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。

    她不由眯起眼,斟酌着半响,还是忍不住问:“去哪?”

    “今晚谭龙寺有庙会,再加上迎宾楼开业,那里的老板听说是南江的名人,她说想去看看。那地方鱼龙混杂,我不太放心她。”玉麟视线不与关玉秀相对,挠着头,明显是遮掩着心虚。

    对了。上辈子玉麟就是在这个时候伤好了之后就陪尚棠去了庙会,说是回来晚些可根本就是一晚未归,第二天清晨才脸色十分难看的回家了,话也不说就一头栽进自己的屋子,整整一天无论关玉秀怎么喊都不肯出来。而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故意避着和尚棠见面,关玉秀当时还觉得很奇怪。

    根据她的记忆玉麟这趟是没有危险的,可不知怎么关玉秀还是不想让他去,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    “别去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昨天答应她了。”

    昨天。

    原来尚棠昨天来过了。

    看到关玉秀的脸色,玉麟面无表情的伸出双手一把捏起关玉秀的脸,捏的关玉秀生疼:“你生什么气,又不是不给你带礼物。”

    疼痛使关玉秀声音有些扭曲:“你伤才刚好,万一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万一,上次那只是意外失手,不会有下次。”玉麟撒开手,眉毛一挑,自傲道。

    “再说,棠棠离开我不行的,阿姐。”

    ——棠棠离开我不行的,阿姐。

    这一句话就使关玉秀失去了所有反驳的力气。

    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行的。

    关玉秀很清楚。

    她曾经也以为离开玉麟是不行的。可那段独自在瑞京的日子到底她也无知无觉的过来了。

    她曾经还以为尚棠这个不会交朋友的离了自己在宫中也不行的,可尚棠不也是踩着所有人一步步的顺利登上了后位了。

    觉得对方离不开自己是种自恋症。

    曾经,关玉秀不忍心戳破这层纸,不能告诉关玉麟,尚棠就算离了你也无伤大雅,她并不那么需要你。

    毕竟不是别人,是玉麟。关玉秀真怕他伤心,她不懂失恋的痛,可话本上的人遇到这事可大多寻死觅活的。所以她即使知道,这层窗户纸迟早得捅破,可曾经还是指望时间能用一种温柔的,缓慢的,尽量不伤纸的方式揭露真相。

    可事实证明,她错了,无所作为就是错的。

    “你要非想去,那我跟你们一起。”关玉秀道。

    关玉麟被骇住了,很久没说话。

    她居然主动要出门?那个阿姐?

    “你脑子坏掉了?”关玉麟摸摸她的头,见她没发烧,且坚定的眼神,一时说不出话,好久才下意识的把眼看向别处,拒绝道:“那不是阿姐你这种小姑娘该去的地儿。”

    “尚棠那样的小姑娘就可以?”

    关玉麟被这话堵的脸一红:“棠棠她又跟你不一样……你又没去过那种地儿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关玉秀沉默了下:“迎宾楼是青楼?”

    关玉麟脸更红了。

    关玉秀一错不错的看着他:“你们去嫖?”

    关玉麟悚然的瞪着她:“你胡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,不对,就算尚棠会,你也不……”关玉秀喃喃自语,陷入沉思。

    庙会,迎宾楼……迎宾楼,这个地方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……

    “好怀念以前那时候啊。”

    突然记忆跳入了脑海。

    “那时你我之间的隔阂也没有那么深。迎宾楼醉酒的那一晚。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呢。”

    尚棠身着华服,朱唇轻启,声音缠绵,媚眼如丝,妖娆的缠绕着,如结网的蜘蛛。

    关玉秀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是啊,就是因为这样玉麟之后才那么脸色不好的回来了啊,这之后闭门不见关玉秀也是,回避尚棠也是。一切就都合理了。

    原来是这样。

    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,就这样了。

    “哈,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关玉秀压抑不住,从喉间挤出了声音。

    “阿姐?”关玉秀的怪异表情让关玉麟无所适从,关玉秀住了口,用那种关玉麟看不懂的眼神在看他。

    似笑非笑,似悲非悲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关玉麟迟疑着刚开口,就被关玉秀打断了。

    “烂裤裆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极尽温柔,悲悯的说。

    关玉麟瞳孔骤缩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他一定是听错了。

    关玉秀怎么会说这种话。

    她怎么会对他说这种话。

    “想去是吧,那就去啊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不辨悲喜道。

    “那么想到和人苟合我也拦不住你,滚吧。”

    语毕,关玉秀不再理他,放下纱帘,将关玉麟隔绝在外,背对着他躺下了。

    “你等等,你说清楚,什么叫和人苟合!”

    关玉麟整个人都被气得发疯,愤怒的掀了帘子,去捉玉秀的右腕,想强迫把她拉起来看他。

    关玉秀却不顾手上的伤,硬是甩开了手:“别碰我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冷冷道。

    “脏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不可置信的看着关玉秀。

    她的表情似乎很平静,像个面对即将被关入牢中无药可救的罪犯时,冷漠的旁观者。

    “你发什么疯。”关玉麟脸白如纸。

    “滚出去。”

    又是冷淡的三个字。

    这次关玉麟才确认了。

    他没听错。

    关玉秀确实在骂他。并且对他,极其的厌恶。

    心脏空了一瞬。

    她为什么这样说?她凭什么这样说?

    他不过就是和尚棠去新开的酒楼玩一晚,以前也不是没去过烟柳花巷,但他从来都是只和尚棠在里面喝酒聊天,从不干别的。

    至于要这样,用像对待脏东西的态度。

    那个关玉秀。那个阿姐。

    最黏着他的阿姐,只黏着他的阿姐。

    极其嫌恶的拒绝他的靠近。

    怪了,呼吸……。

    无法呼吸。

    关玉麟溺水般沉默着,呼吸越来越急促。

    关玉秀也知道,她或许不该这样责备他。玉麟或许真的不知情,这次出行也没有别的目的。

    可是,那潮水般的躁动和憎恨,要怎么抑制。无法抑制就只能排解。只泄露出一丝丝的黑潮思绪,就能排解。

    “我带你去。”

    经过长久的沉默,关玉麟终于说。

    “我带你去看总行了吧。”他大吼道。关玉秀这才抬眼,看到他一双眼红的不成样子。

    见到她有了反应,他像是溺水之人找到浮木般接二连三道:“我带着你去那里看,你大可以看看我在那里平日在干什么。看看我究竟做没做你说的那些个脏事儿!”

    一连吼完,关玉麟这才停下,大喘一口气,抬眼看着关玉秀的反应。

    关玉秀忽然柔和地笑了: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也收拾下,晚上一起出去玩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的窒息感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这才感觉到唇齿间气息的流入和吐出。那只紧攥心脏的手,也缓缓放开了……

    他略有些无措的蜷缩着手,试探性的去握关玉秀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关玉秀一如既往的笑,并没有再甩开他。

    就好像一刻钟前,什么都没发生般。

    唯一变得,只是他同意了阿姐的请求。

    关玉麟跪下身子,低下头,抱住她的腰,将下巴搁到她的大腿上。

    “你得跟我赔礼……”

    他闷闷不乐道。

    “这么无凭据的骂我,你得付出代价。”

    关玉秀轻轻用手梳理着他脑后的马尾,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不是讨厌和她亲近吗。

    玉麟啊,果然口是心非。

    “大少爷,大小姐,”赵爷掀开帘子道:“谭龙寺到了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拉着关玉秀等不及的跨出了马车外。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修的无比堂皇的寺门大开,山门牌楼上高高的标着“谭龙寺”字样。

    这里人多眼杂,继续乘马车反而不便,于是关玉麟就让赵爷在此地等待,自己和玉秀慢慢的在人流中搜寻着尚棠的身影。

    虽然在牌楼外因为贩卖吃食和各种玩意儿的摊贩居多而显得拥挤,但这情况在踏入寺院的山门殿附近就缓和了许多。

    毕竟人流多数都是喜欢到庙会外面买买东西凑热闹的,真的想进寺里参拜的反而在少数。

    依尚棠的秉性,大概是已经在外面逛过一圈而后嫌人多进庙里去了。

    于是姐弟二人缓步庙里去。

    玉麟今日穿了件天水碧色外袍,亮银滚边,影青的竹子暗纹,腰间别着他那把剑。眉目如星,眸似翡翠,银色的马尾高高束起,尽显少年意气。这般清风明月的公子少年,引得不少过路的女子争相侧目。

    关玉秀认出这件外袍是她之前送给玉麟的生日礼物。这颜色最称玉麟的发色和眼睛。果然穿起来气质卓然让人移不开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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