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麟之死(5/10)

    “秀秀怎么了?”

    倏地传来一个声音道。一少女推门而入,这少女身着颜色略深的紫裙,露着雪白的颈子和手腕,配着啷当作响的金饰,一步并作两步走,一双的微微眯起的极美的丹凤眼直直的撞进关玉麟的视线里。正是少女时期的尚棠。赵爷问了生好就退下了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。”关玉麟方才还沉浸在和胞姐吵架的怒火余韵中,此时尚棠来了也只是失望的冷哼一声,并不多说。

    一个老奴进门为相对而坐的二人沏了茶,接着不声不响的退下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将军府真有够自在,这些婆婆奴才也都行事随意的很。”尚棠看着远去的老奴,慵懒的倚在椅子上,抬起手腕,举起茶杯轻声感叹。

    这语气又像是赞叹又像是讥讽,令人琢磨不透,她说话总是这样,就像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,神秘莫测,令人忍不住的想去探究她的一切。

    “我们练武的匹夫家里可没文官那么多臭规矩。再说这些都是跟着阿公多年的老奴,真论起来也都是长辈。”关玉麟撑着下巴,抿嘴喝下一口茶,心不在焉道:“若不是你来都不用她们伺候的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,很民主。不愧是京中的养老院。也就在这能觉得好似回家般放松。”尚棠刷的拍手,接着嘻嘻笑了,明艳的笑晃得关玉麟眼皮一跳,移开视线。

    尚棠歪头瞧了他几眼,心下了然:“你们吵架了?”

    “谁和谁。”

    “你阿姐和你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不由烦躁起来:“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小事儿?”尚棠吃吃笑了:“她会因为不值当提的小事和你吵架?我才不信呢!”

    关玉麟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别扭,忍不住反驳:“她也不是一直脾气好的。”虽然他知道阿姐并不像她总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和顺,但至少在他的记忆中,她从未有过如今天这样,简直像是被什么上了身般的和他争吵。

    “少来,虽然她平日是个什么都不爱管的,但碰到你的事就不一样了。”尚棠只微笑着说着关玉麟半懂不懂的话。

    “那么是什么小事儿惹得姐弟吵架呢?”

    关玉麟瞥了眼面前的少女,视线在她唇边游移不定。

    尚棠眯起眼,笑容更深:“阿麟,你在看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你咬了她?”关玉麟略迟疑道。

    “什么?咬了谁?”尚棠睁大了眼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我阿姐。”

    “秀秀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看到她右手上有很深的牙印,有人快把她手要穿了。”关玉麟慢条斯理道。

    尚棠不笑了。她皱起眉来:“不会是被野狗咬了罢?万一染了狂犬”

    “她说是你咬的。”

    尚棠的表情一时可谓精彩纷呈。

    “她说,是我咬的?”尚棠一字一句重复道。

    关玉麟没说话,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。

    两人沉默了片刻,尚棠砸吧出味儿来了:“所以,你是替她来向我兴师问罪来了?”

    “是你干的吗?”关玉麟没作答,右手摩挲着茶杯外沿,也不看她,只是把问题又问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我要是说是呢。”尚棠带点恶意的笑开了。

    关玉麟忽而压抑至极的从喉间轻叹出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和阿姐之前因为什么打起来,我不管,棠棠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低头把玩着腰间的剑穗,呢喃着。

    “可你下次若再那么伤我阿姐——我就削了你的手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说的轻轻巧巧,明明白白,就像是在说一会要去哪儿吃饭,而不是斩落心上人的手这样的暴行。

    这话一出,室内静的连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。

    “——你真的信?阿麟,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?”

    划破沉默的是尚棠,她捂住嘴,表情带着浮夸的不可置信,嗓音却丝毫没动摇,一看就是装的。

    “阿姐不会对我说谎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只是把玩着剑穗,并不抬头。声音沉稳中透着一种认死理的坚定。

    “你不信我?”尚棠换了一种很悲怆的语调,“咱们二人认识这么久了,我与秀秀也是至交好友,我怎会伤她?”

    许是那语气太过悲怆,关玉麟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,侧过头看到对面少女绝美脸蛋所展露的那种夸张哀伤委屈的神色,改口嘻嘻笑道:“不只是种假设吗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如果真如我阿姐所说,才会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想了想,又轻快道:“你们之间应该是有些误会,我虽不知情,不过最好把这事说开好。免得落下疙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尚棠不知道在想什么,只勾起嘴角,声音阴沉的答了句:“我自不会伤她。”

    她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:“你伤如何了?”

    “既有力气砍人手,想来是好了罢。”她语带讽刺。

    “我好得很。那帮下作东西想要我的命还远着呢。”关玉麟并没理会她那带刺的深意,托着下巴,意气风发的嗤笑一声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今晚有个地方,”尚棠突然来到关玉麟面前低声轻语,语调轻飘飘的,缓缓勾起一个如蜜糖融化般的笑容:“我想让你陪我去。”

    “今晚?”关玉麟抬眼。

    “怎么。”

    “今晚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阿姐手还没好,我得看着她。”

    尚棠若有所思的看着利落的拒绝她的关玉麟。

    “那好吧,我记得明天有庙会,正巧一起,明天我再来找你。”她不做多纠缠,摆摆手离开了。

    关玉秀被赵爷带来的大夫看了诊,大夫看了这伤口也神色怪异,说是咬的太深了,但又说还不打紧,只是右手暂且少动,又帮她重新包扎了。

    送走大夫后,关玉秀忽感疲惫,一头栽倒在软塌上,全身的躁动这才得以缓解。

    她得想办法。想个办法让玉麟远离尚棠。

    关玉秀狠掐着手心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梦中是一片荒漠。梦中的玉麟浑身浴血,胳膊也没了一只,吃力的拖着长剑向远方走去,走过的路蜿蜒出一道血痕。

    关玉秀站在他身后,无法出声,无法动弹。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。逐渐绝望。

    突然玉麟回过头,望了她一眼。他睁大眼睛,对着关玉秀说着什么,向她跑来。

    关玉秀欣喜若狂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下一秒,玉麟的动作戛然而止。关玉秀正疑惑之际,看到他突然半跪倒下,身上插着无数的兵刃。

    “阿姐。”他悲伤的看着关玉秀,头颅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关玉秀尖叫着醒了过来,把正给关玉秀拭泪的关玉麟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看关玉秀幽绿色的眼死死盯着他,关玉麟手停在半空,脸上多少有些尴尬,毕竟之前还大吵了一架,他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。

    “咳,你醒了啊,别误会,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,看完这就走……唔!”

    关玉秀用尽全身的气力,张开双手,两臂如藤蔓般将他死命缠住,她双目涣散,嘴唇不停的哆嗦:“玉麟,别死,别死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,你不是又做了我死了的梦了吧。”

    玉麟怔了下,无奈的拍着关玉秀的后背安抚,语调也不自觉软下来,失笑道:“哭成这样,到底是有多怕我死啊?”

    他这么说着,缓和了语调。稍早时的怒气也一下跑的烟消云散了。

    关玉秀却只是抓着他不放,不停发抖,瞪着眼张煌的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好好好,我不走。”

    玉麟叹一口气,用哄孩子的语气拍拍她的背,把手臂一伸,也回搂紧关玉秀的腰,把下巴磕在她的肩上,难得柔声安抚着胞姐:“傻阿姐,只是梦而已。”

    只是梦吗?一瞬迷惘的关玉秀猛的狠掐手心,不对。

    那根本不是梦。

    “求你了,别信她……”她抖着嘴唇,发出不成音节的语调。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……我在这儿,我在这儿呢,别怕哈。”

    关玉麟无奈了,不停的像哄孩子般安抚着怀中少女,关玉秀也由歇斯底里的状态渐渐平静下来,在极度紧绷的神经感到安心无比的同时,又在他怀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。

    “真是个傻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玉麟饱含复杂情绪的声音,关玉秀的意识沉入了舒适的黑暗,终于迎来了一场安稳的睡眠。

    她又做了梦。

    这次梦到的是儿时的场景。一群孩子总趁着玉麟去训练的功夫,偷偷捉弄她。

    在边关外的守城,尊卑等级不像京中这么严苛,父母镇守边关,德高望重,不屑拿身份压人,从小就把子女扔进军队的训练场,在训练场一起训练的还有各个教头的孩子,练武之地向来以强为尊,大人之间尚能知道一些尊卑礼仪,小孩子却全然不管这些,管你是将军的女儿还是什么的,只要弱就会被欺负。

    什么训练都完成不好的关玉秀自然是总同龄小孩奚落,父母对这情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并不会特意为她出头,边关一向提倡以武为尊,他们那时只想把她锻炼的更强,亦或是单纯不想管她。

    但关玉秀无论如何都不行,骑马,射箭,扎马步,样样不如人。所以训练场的孩子们总会想欺负她来找到优越感。彰显一下即使将军家的还不是不如我的优越感。

    对这种事,她通常是接受,任他们拉扯嘲笑,也并不会反驳。毕竟这些孩子不敢欺负关玉秀太明目张胆,要是被大人看见了他们这样对关玉秀,他们还是会被狠揍的。

    他们只是时不时的结伴出现奚落她,在扎马步时猛地绊她一跟头,跑步时朝她脸上撒把土就跑。这种情况多了也烦,于是关玉秀找到了一个好用的应对方法,就是跟紧自己的弟弟关玉麟。

    被称为天才的关玉麟在训练场上是碾压一众小孩的存在,和玉麟在一起,那群孩子就不敢近她身了。用这种办法关玉秀享受了一段安然时光,可后来玉麟因为训练进步太快,就脱离了孩子们的训练场,被父母调去同成人一道训练,虽然每天只是去一个时辰,可这段时间对在训练场的关玉秀来说分外难熬。

    “总黏着你弟弟,真不害臊。”

    那是在每日她深恶痛绝的训练后的休息时间,教头们都去休息了,训练场只剩下这几个小孩一个男孩这么说,突然拽了她头发一下。

    这就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。一群孩子哗的涌上来,又是拽她头发又是推她身体,还拧的她胳膊青紫一片。

    “你别总是跟着你弟弟!废物女!”

    “草包大小姐!根本不像将军的孩子!”

    “你这么弱,凭什么当关玉麟的姐姐!还总是跟着他!”

    诸如此类的骂声愈演愈烈。他们围成一圈,把她推来搡去。头发也被拽得散了下来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她怎么想的来着,关玉秀也记不清了。

    有没有反抗?

    有没有哭泣?

    有没有骂回去?

    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,已经麻木了?

    都忘了。

    其实小的时候,她很多事都记不清了。人的脑是很神奇的,它能让你选择性的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,并把这些往事在潜意识里模糊化。让你形成‘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’的错觉,质疑自己的记忆。

    不过她应该没哭,她打小就不怎么会哭,别说是为了自己。

    其实有时候,她觉得那些孩子说的挺对的。

    不过接下来的事情,关玉秀记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围着她的孩子其中之一突然发出惨叫,飞了出去。然后她面前的人群有了一个缺口。关玉麟就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显眼银发高高束起,一双翡翠绿的眸子。同样还是孩子的关玉麟,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,他提起右边一个孩子的衣领,啪的一声把那孩子扔飞出去,又抬起左腿咣一声把左边的孩子踹跪下。

    在其他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就打飞了两个,踹倒了一个,来到关玉秀面前将她扶起了。

    他掰着她的肩膀转着看了看她身上的伤,把剩下那几个因恐惧呆滞的孩子聚到一起,面无表情地挨个儿问:“你打了我阿姐几下?”

    等那个孩子说完之后他就会把人踢飞。

    边关训练场以强为尊。没有孩子逃跑,他们既然敢做就敢认。

    最后所有欺负她的孩子都享受了一次关玉麟的踢飞待遇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次。”关玉麟说,“要是到了第三次,我砍了你们。”

    训练场没有孩子被砍,自此也没有孩子会在关玉麟面前欺负她了。

    这事被父母知道后,罚关玉麟跪在马场正中一天,理由是恃强凌弱。

    关玉秀不理解,为什么那些孩子结伴欺负她就不是恃强凌弱,而关玉麟帮她打回去就是恃强凌弱。

    不过她理不理解从来不是左右父母决定的关键,关玉麟还是去马场跪了。他本人对这个处罚也没有怨言。

    关玉秀也跟着一起去跪了,因为她不想让关玉麟独自一人,像是做错事般跪在训练场沐浴在众人视线里。

    人和人的体质不可相提并论,她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眼冒金星,可关玉麟不光跪的笔直,还跟没事人一样的劝她。

    “我说阿姐,你就别跟着费劲了,依我的经验,再用不了半个时辰你就得倒,到时候还不是我把你背回去。”

    她这时候已经两眼一抹黑,几乎看不见玉麟的脸了,却仍嘴硬的哽咽:“不行,大不了我昏这儿陪你。”

    “啧,主要是你在这儿上躺一天怎么看都比我跪的舒服。看着来气啊。”

    “关玉麟!”一个昨天挨踢的孩子突然冲上来对着玉麟喊。后面还跟着小团伙。

    来嘲讽玉麟的。关玉秀下意识心想,手心冒起一层细密的汗。

    “我听我阿爹说将军因为你打我们是恃强凌弱,所以罚你。”

    那男孩吞吞吐吐,面色有些凝重。

    “所以?”关玉麟瘪了瘪嘴,颇为不屑道:“你们想落井下石?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。小爷我就算跪着也能揍翻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!”男孩这么说着,冲旁边的几个孩子挤眉弄眼的使了眼色,接着他们几个人居然也各自分散,七七八八的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关玉麟面露意外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们欺负你阿姐也是恃强凌弱,我们也来自愿受罚啦。”那几个孩子这么说道。

    关玉麟没说话。也可能是这意想不到的情况让他想不到要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总觉得要是只让你一个人受罚心里过意不去……显得好像我们做错事不敢当一样!”

    “咱们一起跪着一天应该也不至于那么难熬。”

    他们围着关玉麟,七嘴八舌的跪下来。

    “话说为啥你阿姐也在啊?她干嘛也跟着跪?”

    “她这个样子马上又会晕倒吧……咦,她是不是已经晕了?”

    “真的,她不动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!果然是草包大小姐,真麻烦!”

    孩子们叫唤抱怨着,七手八脚的又来抬她。在那吵吵嚷嚷中,关玉秀想,果然玉麟很强啊。

    与生俱来的怪力,怪物般的武学天分,还有那股,不知不觉聚集起,征服周围人的人格魅力。

    要是她的话,永远做不到让这些孩子心服口服。更别提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,主动受罚。

    不,他们来主动受罚倒也不是向她认错,而是想要亲近关玉麟。

    因为对那份远超同龄人的强大心生憧憬,崇拜,心悦诚服,所以自然而然的想要亲近他,跟他搭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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