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3(1/10)

    空旷的校场上插着一根细柳枝,远方急促的马蹄声传来,一个穿白袍、跨银鞍的半大少年背着弓箭冲来,他胯下那一匹白马虽幼,却已经显出了千里马的风范,跑成了一道雪似的残影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驰骋中,这少年竟然还敢放开缰绳,仅靠双腿的力量夹住马腹,从容拉开弓箭,再从背后的箭囊中拿出一支镞箭。

    搭弓,松弦。

    在白马的奔跑中,一根箭挟着疾风稳稳射出,校场中心的柳枝应声而断,围观者一阵欢呼:“好!”

    赵瑗没有勒马,他惯习骑射,因此视力极佳,在校场的最边缘回看,骏马疾驰中,旗帜、人群、柳枝,都变成天地间的残影,模糊一片,他的眼神聚焦在二楼的彩棚正中心,在一堆内侍的簇拥中,赵瑗清晰看见赵熹上弯的唇角,还有鬓边一朵灿烂的萱草花。

    赵瑗也笑了,他又跑了两圈才翻身下马,侍从将马牵走,他连汗也来不及擦,径直登上二楼:“爹爹!”

    赵熹对他招招手,亲自拿手帕给他擦额头上的细汗,赵瑗依偎在他身边,天气很热,赵熹身上依旧凉沁沁的,衣服也是一群人中穿的最厚的,素白的一件衣袍。

    赵瑗和他的宠臣杨佑对视:“殿帅什么时候启程去庐山?”

    赵熹拿着帕子的手顿了顿,杨佑倒是和他开玩笑:“明天走。羊哥真是的,等不及要我走,看见我烦了不成?”

    赵瑗没察觉什么,反而在皇帝的御案上逡巡着,眼睛骨碌碌转,赵熹的声音响起来:“刚跑了马,喝白水吧。”却是看出他口渴了,又不叫他喝茶水。

    赵瑗依了一声,内侍官给他呈上一壶温水,赵瑗跑的热了,喝温水并不舒服,不自觉的攒起眉心,恹恹喝了半壶,又拿袖子擦嘴:“要明天去,从临安到庐山,一个月也够了。”他对赵熹说:“叔叔说了好几次要来给我过生日,结果总不凑巧,这回真是刚好!”

    他是十月二十二的生日,恰巧是过冬的时刻,金人的兵马在冬天时总是蠢蠢欲动,岳展没什么和他一起过生日的机会。不过半年前,岳展在战场上时,汗水流进了眼睛,引发目疾,金人又被他打的不敢再有南下之心,于是回到了庐山养病。

    现在是九月,等岳展来了,刚好到他生日。

    在一片寂静中,赵瑗发表了一点自己的想念和不满:“叔叔怎么不回京,反而去庐山养目?天下名医不都应该在都城吗?纵然庐山的风景好些,凤凰山、西子湖,又差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杨佑没说话,赵熹开口了:“既称呼同安的官职,怎么不叫岳展少保?”

    赵瑗愣住了:“啊?”他看向赵熹,抬起头,很迷茫:“不是一直都这么叫的么?”

    赵熹说:“以前你还小,不来说你罢了,不尊重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抚摸过赵瑗的头发,赵瑗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,又靠在赵熹身边,看侍从们打马球:“爹爹还没说呢,我今天射柳怎么样?”

    赵熹说:“好,真厉害。”赵瑗觉得他夸的很敷衍,准备靠到他怀里去撒娇,然而赵熹低头,在他头发上方嗅了嗅:“怎么跑几圈就出这么多汗,变成臭小羊了。”

    赵瑗吓得立刻离开赵熹,站起来,马上就要跑回去给自己洗刷一通,赵熹哈哈的笑声响在他身后,赵瑗跑到一半,忽然回头道:“杨殿帅!”

    “你去了庐山,记得告诉叔叔,说我的骑术有长进,爹爹给我买了一匹小马,叫做白义!”

    杨佑答应了还是没答应?

    他噔噔噔跑下楼,楼梯好长好长,光阴如流水一样划过,像赵熹和他说过的,旧东京的鳌山灯。

    别来!别跟着杨佑来!

    别……别跟着他回临安!

    内人正在给他梳头,赵瑗盯着镜中的自己,试图找出自己十一岁时的影子,可满脑子里只有史讷离去时的告诫。

    “官家御宇一十八年,圣心独断,即使不在宫中,也必有缘由。大王若贸然寻找,先不说能否找到,就是找到了,官家难道真的会相信殿下而非杨佑吗?到时候他们倒打一耙,不反倒成了大王窥伺圣踪吗?说不定就是秦枞交通内侍,故意为之,为的就是让官家收回属意大王的成命,大王若轻动,不是中他下怀了吗?”

    赵瑗表面上听从了他的建议,可是。

    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就是阳谋,一种你明知是阴谋,却必须要踏入的圈套。

    即使只有百分之一、千分之一的可能性,赵瑗也绝不会坐视赵熹……

    “嘶!”一阵剧痛传来,赵瑗感觉到头皮被扯紧,梳头的内人满头大汗:“大王恕罪,这、这篦子梳不下来!”

    甚至拔不出来。

    赵瑗侧头看了一下正卡在自己头发上的篦子,想来是内人给他梳头的时候,发现梳不下去,撕扯过于用力了:“吴夫人不在么?”

    内人道:“夫人今日告假回家去了,奴奉命来为大王梳头,不意损伤,万死!”

    赵瑗对着镜子,把篦子上的头发一点点绕出去:“没事,我自己梳吧,你走就是。”

    内人犹犹豫豫地离开,赵瑗拿起一把梳齿很粗的玉梳给自己梳头,这内人尉赵伯圭,来京述职,现在要回明州去。”

    看守迟疑了一下,临安城掉下来一块砖头能砸死十个大官,句章尉不过是一个县尉而已,可是赵伯圭是皇帝养子赵瑗的亲生兄长,这怎么能只当个县尉来对待呢?

    他也不看路引了,也懒得询问为何这样一个官员出行,身后没有仆从和马车,直接放了行:“官人请。”

    白马呼啸而去,看守和旁边的人说:“乖乖!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人家靠裙带,他靠弟弟!一个县尉竟然骑这么好的马!你说是不是普安郡王送他的?”

    另一个人说:“这马很好么?我看是跑得快。”

    看守说:“这马岂止是很好,也许明天早上之前,他就能到明州城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没错。

    乌云取代晚霞,月亮顶替太阳,赵瑗一路疾驰,视线好的时候,甚至能看到土地上的小石头,繁华的、人烟阜盛的临安城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阡陌田野,白义带着他奔跑,在驿站里休息了半个时辰之后,白义吃了草料和水,他们再次上路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进入明州城,而是来到了明州的郊外,郊外几无人烟,偶尔还有寒鸦啊啊而鸣,是一派萧索的景象。

    他继续前行,直到一座碑坟闯入了他的视线,那时候月亮也不见了,太阳显露出一点光芒,赵瑗想起了皇帝的名字。

    刚升起的太阳,那一点微弱的光芒,就是熹。

    熹微的天光,照出碑上的四个大字。

    “贾宜人坟”。

    宜人是朝廷命妇的一种称号,县君的品级之一,五品官员的母亲或妻子即可获得。碑文后有一条小道,白义的马蹄踩在石板上,哒哒响,他们都精疲力尽,熹光照出了一座庄园。

    一般来说,高官命妇去世以后,会建立坟茔,找人来看守,守坟人会世代在坟旁结庐而居,以防盗墓贼的出现,一般人如果误经这宅子也许只会感叹:五品宜人的守墓者竟然住了一座深宅,这贾氏是嫁的何等富庶人家?

    熹光洗刷着宅墙上的爬山虎,清新的绿色。

    赵瑗的到来惊醒了守门人:“谁在外面?”

    赵瑗出声:“官家叫我来。”

    门闩被抽拔的声音,小门打开,一盏油灯先探出来,随后出现的是一位目露精光的家丁,他上下打量了赵瑗一下,赵瑗从腰间拿出一枚玉羊:“此为凭证。”

    家丁把玉羊接过,翻开,果然在羊的腹部摸到了“凝真”二字。

    凝真,是当今皇帝还未登基时,由他父亲道君皇帝亲赐的道号。

    他不敢怀疑,立刻侧身:“请。”

    赵瑗将玉羊挂回腰间,白义被人牵走休息,他一个人,并没有要侍从的陪同,走在凌晨的庄园中。庄园空荡荡的,没什么小桥流水、湖山寿石,半点也不雅致,甚至还有一些土腥气——庄园的主人竟然种了很多菜在庭院中,春天到了,各自冒出一些芽,长势很喜人,赵瑗还看见了菜地旁边的水桶、锄头。

    穿过厅堂,再往里走,那是一个很大的校场,空旷,兵器架上挂着森然的兵器,赵瑗一件件数过去,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,长短不一,就是少了一件。

    矛。

    他摸过冷铁兵器,上面似乎还有一层薄霜。他又向前走,走啊走,走到这宅子的最深处,这次不再需要照明了,因为房间里还点着灯,微黄的灯光透过门扉窗格洒落下来,赵瑗走近,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照得很斑驳。

    也许,鸟儿很快就会开始歌唱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站了多久,久到房间里终于发出了一声响动,那是铁器碰在桌面上的声音,赵瑗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,所以伸出手,敲了敲门。

    叩,叩,叩。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,也没有人邀请,赵瑗推开了门,却没有进去。

    房间内的男人坐在凳子上,和他作伴的只有一杆黑沉的长矛,有些武器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上面饮过多少血,比月光还要寒冷。

    他的衣着很简单,很朴素,像一座无言的,原始的山脉。

    赵瑗张了张嘴,又忽然耷拉下了头,他和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了,他甚至想,他会忘记我吗?我可能长得变样了,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吗?

    可他显然没有被遗忘。

    岳展的声音传来,挺和气,没什么讨厌或者惊喜,他先对赵瑗的到来表示了一种眉眼上的惊讶,又单纯告知:“你不该来这里。”

    赵瑗站在门槛外,垂下了眼睛,声音如同蚊蚋,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应该挺讨人厌:“我、我来找官家。”

    沉默了一会儿,岳展说:“他不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还是挺和气,没什么憎恨或者喜爱,单纯陈述事实。

    赵熹不在这里。

    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,赵瑗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,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,可是那口气很快就被攥紧了——赵熹不在这里,又在哪里?

    他感觉到一阵懊丧,大概是一种自以为是又落空的感觉,他自诩了解赵熹,知道赵熹的习惯和秘密,可然后呢?他的一切猜测落空了。

    长达一夜的奔驰让他的脑袋发昏,他还是没有跨过门槛,只是垂着头,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,只能向岳展求助:“他不在宫里,我找不到他。”

    这句求助发出的时候,他的脸陡然烧了起来,被清晨惨白的阳光晒得发红。

    向死者询问凶手的去向,这是不应该的。

    他和岳展所有的联系都来自于赵熹,可显然,赵熹斩断了一切,他亲手把岳展这个名字变成一抔黄土,现在赵熹不见了,他还要去求助岳展吗?

    果然,岳展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是不知道,还是不愿意说?

    赵瑗低低地为养父开脱:“官家他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“有苦衷”三个字说不出口,赵熹要议和,所以杀了岳展,很简单的理由,不能因为岳展最后没有死,被关在这里,就当做这件事情不存在,赵瑗最基本的善恶观这么告诉他,可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赵熹,他的喉咙又开始振动,试图说话,但受害的人是岳展,他的喉咙就又滞涩住了。

    宽容他的人是岳展,他递给了赵瑗一个台阶:“他想要去哪里,都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意愿。既然没有告知你,你就不应该去寻找。”

    赵瑗没有说话,他想,果然岳展知道赵熹在哪里。

    赵熹也的确不在宫里。

    那一种懊丧的情绪更为猛烈起来,他看向岳展,七年还是八年过去,岳展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,广额、剑眉,如渊如岳,连眼皮上的一道褶子都没有变化。赵熹曾笑称他是大小眼将军,赵瑗就爬到他膝上去看,岳展把头低下来,赵瑗抚摸到他的眼睛,真的是一只单一只双。

    赵瑗无话可说,他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,把问题扔给岳展:“我来的时候,秦枞与杨佑正在调动禁军,他们都在激将我,我知道不能如他们的意。”

    可他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赵瑗看见岳展的眼神中有一点可怜和叹息的成分:“你本非他亲生,也非唯一的养子,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,绝非上策。”

    朝中要求皇帝正式过继儿子的呼声越来越高,明面上来说,赵瑗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,然而谁都知道他和权相秦枞势同水火,秦枞疯了才会坐视赵熹过继他为皇储。但,赵熹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意另一个和秦枞关系密切的养子赵璘上位呢?

    除非让赵瑗在这个时刻昏了头脑,让赵熹彻底厌恶他。

    比如,来这里寻找岳展。

    无论如何,从建炎十一年的除夕开始,岳展已经作为一个死人存在了,并且是一个有罪的死人。赵熹厌恶他,赵瑗竟然还敢来寻找他,怀抱的是什么心思?

    赵瑗看向岳展,旧时的称呼又出现了:“我一直都知道叔叔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可七年了,他一次都没有来过。

    忍耐。

    赵瑗终于跨过了门槛,来到岳展面前。

    “那天,我往大理寺去,在小车桥遇见了杨佑。”

    赵熹善于养生,若无大事绝不熬夜,宫中自入夜以后也少有灯烛,赵瑗在黑暗里往前走,皇城的北边有一个很小的狗洞,他从那里钻出去,宫城以外是繁华不夜的临安城,往前,再往前,走过车马门,再走过景灵宫,他要往大理寺去,岳展被关在那里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去大理寺有什么用?也许是要给岳展收尸,也许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,也许是想要拦住狱卒,赵熹会后悔的,他不能坐视赵熹杀了岳展。

    最后,他拦在了杨佑车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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