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5(8/10)

    赵熹的长发末尾一点点渗出水,把他的后背洇湿,他沉默了一会儿,抬头看余容。余容漂亮的惊人,笑起来眼睛弯弯,即使穿着一身暗绀色的侍女服也不掩风采,她比赵熹要大七岁,正好满二十岁,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。

    她也刚好,比太子赵煊大两岁。

    余容一边给他擦头发,一边埋怨:“大晚上的偏要洗头,头发不干又睡不了,明天还得上课呢。”

    她的手腕忽然被赵熹握住。

    赵熹十三岁,身量甚至要比普通的男孩子长得快一些,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发育贴合女性还是男性,因为他的姐姐们在幼年期长得很快,而哥哥们总是在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蹿个子。

    “那本谱子找着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上东宫去,东宫的内侍们帮我找了好半天,结果都没有。最后太子殿下传话出来,说那东西不见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见着大哥吗?”

    “我多大的面子?还见他?”余容刚说完,忽然就停住了,“怎么问我这个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赵熹脸上,他垂着头,想起了白天赵炳对他说的话:“余容原来是爹爹给大哥预备的人,准备等他成年后赐下的,你不知道么?她长得那么漂亮,哪里是能长久伺候人的?小九,你说说你,叫她去东宫,不平白叫她怨你吗?”

    赵熹反驳他:“哪有爹给儿子预备的,你……你的那个,不是乔姐姐给你找的吗?大哥的事,不该由郑娘娘操心吗?你又从哪里道听途说来。”

    赵炳哼一声:“你不信算了。”

    赵熹说:“我当然不信,你总乱说话!”

    可赵炳说完这话,赵熹暗自把自己和赵煊做了个对比。

    余容如果赐给赵煊,凭她是福宁殿里出来的人,赵煊就不可能对她不好。赵煊现在是太子,未来毫无疑问是皇帝,等他做了皇帝,余容就是他的妃子,只要能生下孩子,少说也有一个妃位做。

    可如果跟着自己呢?

    赵熹是道士,不能成婚,连侍妾的名分都不可能给余容——叫余容嫁给别人?赵熹没想过这个,余容知道他的秘密,他是不会允许的。余容得一辈子跟着他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自己这么做不好,因为是他强行把余容从父亲手里要过来的,可他仔仔细细盯着余容的脸色看,如果余容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满的话,他就——

    他只是想起六岁的那个夜晚,七年过去了,他知道那天没有给母亲的回复是什么。

    那两个宫女讨厌我,我要把她们怎么办?

    余容垂着眼睛看他,把毛巾放在一边,开始给赵熹编小辫子,以挥去头发中多余的水分,让它们干的快一些:“你什么你?叫你别洗头发,你还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会对你好的。”赵熹盯着她,重复道,“我会对你好的!”

    余容的手顿了顿:“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赵熹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:“今天五哥来的时候和我说,爹爹已经开始预备在藩衍宅给我建王府了,再过两年我就要搬出宫去了,你会陪我一起走吗?”

    余容点一点他的脑袋:“傻九哥,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?”

    赵熹吸吸鼻子,好像被冷到了:“你知道我……我离不开你的,我会对你好的。”他动动嘴:“我这辈子也娶不了夫人,以后我府里什么事都是你当家,你来管,你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去拿,要是府里没有,我就问爹爹要来给你,我立字据。”

    却绝口不提给余容嫁人的事。

    余容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笑:“这么好呀?”

    赵熹大力点头。他重新对比了一下自己和赵煊,赵煊已经有了太子妃,无论如何都不是独一无二的,可自己不一样呀!这么一对比,他心里又舒服了,靠在余容怀里和她说小话:“我小时候在石头上睡着,大家都以为我跌进湖里去了,你拨开叶子找到了我,那是我头一次见你,你还记得么?我其实当时做了噩梦,可害怕了……”

    余容微笑道:“我只在石头上看见一个小娃娃!”

    那天赵熹的头发很晚才干,靠在余容怀里睡着了,余容拨一拨他散下来的头发,轻轻嗔怪道:“没头没尾的。”

    赵熹的头发估计没有全干,第二天早上头就开始痛,只能派人去资善堂告假,余容给他遛了一圈小羊,赵熹才醒来,又牵着累兮兮的小羊去碧玉壶。

    碧玉壶倚山傍水,绿荫秾稠,像一方小世界。赵熹即使知道这里冷,刻意加了件衣服,但照样打了个抖,定睛一瞧,里面的宫人都穿着夹袄,半点不似身在三伏暑天:“官家这里冷,大王还是穿少了。”

    赵熹不信邪,走到碧玉壶的小阁中,皇帝正挽着袖子改画,素白长衫外只有一件青绿色的半臂纱袖,还有几个冰盆簇在身边冒白烟,赵熹悚然一冷,硬着头皮上前去,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皇帝对羊笑道:“你找地方趴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羊找了个角落趴着,舒服地摇尾巴,赵熹坐在父亲下手:“爹爹在画画么?”

    持盈随口道:“改画呢。”

    赵熹伸长脖子看一看:“爹爹,叫他们画画我的小羊,好么?”

    宫人把画卷收下去,赵熹噘着嘴,持盈道:“画院里就有一科是学画走兽的,你让人去叫就行,怎么不开心?”

    赵熹托着腮叹气:“爹爹,我害怕小羊死了,最近天气好热,他都没有精神。我想给它留一幅画像。我还想带它去住我的王府,它能等到么?”

    持盈犹豫地看了羊一眼,心想羊也不过是那些寿数,这怎么保证?羊没有精神,照人的年纪算,这羊都有八十来岁了,怎么有精神?不过赵熹的确喜欢这只羊,他漫扯道:“好好养就行。怎么忽然想起你的王府,是不是昨天五哥进宫来馋你了?”

    赵熹甜滋滋笑了,大抵觉得父亲的保证很好,父亲是皇帝,什么做不到:“是。他还说我的王府正造呢,就挨着他和七哥,爹爹,你叫人在我房间旁边做个羊圈好么?”

    持盈忍俊不禁:“哪有卧房旁边造羊圈的!”

    赵熹还要挣扎两句,宫人已经把赵熹练习用的缕金龟筒嵇琴抱来,又捧着他的手给他戴假指甲,持盈看了眼:“怎么把指甲剪了?倒不好弹琴了。”时人以留指甲为身份的象征。

    赵熹很得意,对父亲炫耀道:“我昨天去射箭,怕手痛,就剪了指甲。爹爹,我能拉了一石的弓呢!”

    持盈吓了一跳:“一石?”他拍拍赵熹的胳膊:“这么厉害?”

    成年男子只要能拉一石二斗的弓,就足以充入禁军精锐,可赵熹才十三岁!

    赵熹就是来炫耀的:“轻轻一拉就开了,他们都被吓傻啦!”

    持盈噗嗤一笑,这世上天生神力的人不少,赵熹也许就是其中一个。他自己也做过亲王,知道亲王的富贵生活中处处透着无聊,又不许参政。读书弹琴、练武拉弓,都是些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:“不要伤了胳膊。”

    赵熹调试了一下琴弦,有模有样地按上去,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:“爹爹上次叫我问大哥要琴谱,大哥说找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持盈挑了挑眉:“不见了?”

    赵熹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父亲的脸色,太子弄丢了皇帝的琴谱,是不是一种不敬呢?然而持盈脸上没什么异样:“没了就算了,他一贯不上心这些。”

    赵熹心里长出一口气,知道这关是过过去了,不枉费他前面东拉西扯、避重就轻的那一堆,内心不由得痛骂赵焕自己要争太子位,却拉着弟弟们下水,真不要脸!他上位了有弟弟们什么好处?当然,赵煊也是木头栓脑子,占着身份地位、道德伦理的制高点结果还被赵焕打的缩在东宫。

    啊呀,还是爹爹做皇帝好!

    瑞兽香炉吐出一点龙脑的香气,宫人们推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上来,叮叮当当的像风铃,夏天灿烂的阳光照进一缕来,赵熹看见父亲的衣袖浮出一点牡丹花蕊。

    一个齐人高的架子就停在赵熹面前,有一点像青铜编钟的构造。赵熹从座上起来,跑到架子前去,那上面挂满了木牌,木牌下面缀着白玉红穗,赵熹用手拨一拨,木牌碰撞就发出声音,他转头看持盈,持盈笑道:“牌子后头有曲子名,你翻一个来,爹爹教你弹。”

    赵熹故作夸张道:“每一首爹爹都会么?”

    众宫人就一起笑开,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九大王,他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等的风流绝世呀!赵熹的手拂琴一样扫过木牌,像儿童扑黄蝶那样摸了几圈,最后把住了一个正在摇晃的木牌。

    持盈的声音传来:“九哥翻到了哪一首?”

    赵熹摸索着木牌上面的字,喃喃念道:“满…江…红……”

    持盈“呀”了一声:“这牌子谁放进去的?”他对赵熹说:“九哥再挑一个来,这牌子却不好。”

    赵熹摸索了一下牌上的字,将它翻转过去,又窃窃地笑:“爹爹不会弹么?”

    持盈笑骂他:“这阙曲子有何难?”

    他给赵熹解释:“这阙词得名于白乐天的‘一道残阳铺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红。’景是好景,却无有什么好词,柳三变、张子先虽有两首填的不错,但都不足以做代表,也不该是你小孩听的,换首轻快些的吧。”

    赵熹听完也觉得有理,人家讲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”当然一边唱一边弹更有意境了,《满江红》没什么好词,也没什么学的意趣。于是就继续在架子前寻找,好半天,他又握住一块木牌,翻转过来:“爹爹,《喜迁莺》!”

    持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他提着衣摆坐到赵熹的座位旁边,赵熹摘下木牌回到琴前面,持盈摸摸他的头:“刚和我说你的王府呢,《喜迁莺》就是贺人升官乔迁的,跟你倒合适,也轻快。”

    他尾指上留了一点指甲,轻易勾动琴弦:“美成前些日子填了首好词,教给你唱罢。”

    梅雨霁,暑风和。高柳乱蝉多。小园台榭远池波。鱼戏动新荷。

    薄纱厨,轻羽扇。枕冷簟凉深院。此时情绪此时天。无事小神仙。

    赵熹笑了,他跟着父亲的手在琴上摆动,摇头晃脑的:“我是神仙?”

    持盈点一点他:“小指勾这里——你是个小神仙。”

    《喜迁莺》的调子不难,赵熹在父亲身边很开心,碧玉壶里悠长清凉的风吹过殿宇,木牌晃落陆离的光晕,羊在角落里睁开眼,咩咩地叫起来,赵熹发现自己每次唱到仄掉的时候羊都会叫,持盈没有阻拦这一人一羊的合唱,乐不可支:“连羊都听得懂琴!”

    那谁听不懂呢?赵熹不知道,他觉得很宁静,很开心。

    不算父亲夭折的孩子们他排第六,算上的话他排第九。父亲有太子赵煊,又有爱子赵焕,除开他们,赵炳、赵烁都是乔贵妃的孩子,乔贵妃给父亲生了七个儿子,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,六哥赵焜是明达皇后的孩子。除开他们,赵熹弟弟们的母亲也各个来历非凡,刘贵妃、崔贵妃、王贤妃…赵熹能单独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,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大家一起见父亲,因为父亲是很少来拂云阁的,来也不会过夜。个中的缘由,赵熹在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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