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瑗·相隔蓬山一万重5(7/10)
皇帝说:“无缘无故叫他做个道士,也难免引人怀疑。”他屈起手指算了算:“如果充作男孩,那正好是第九个,九是极数,正好给我做个舍身,替我去供奉黄庭吧。这样一来,又尊荣,又秘密了,岂不好?”
他矜矜得意起来,大抵觉得自己想了一个绝佳的主意,甚至还询问了一下韦氏,当然,韦氏没有什么反对的权力。
皇帝走后,韦氏看见皇后断裂的指甲,一寸长,连着血滴落,她想皇后应该庆幸,连她的孩子皇帝都没有忍心放弃,更何况意义非凡的太子赵煊?
皇帝素来是很心软的,大概是富贵锦绣丛里养出的个性,赵熹不是他的继承人,养着无非多一个王爵,叫他杀了自己的血脉那不是叫他难受死吗?从最开始的惊讶以后,他竟然淡定接受了这个事实,比韦氏还快。
九皇子就这样出生了。他是皇帝的舍身,天然抛弃一些世俗权力,比如成家立业,皇帝做戏做足全套,把韦氏超额提拔为婕妤,比才人、美人都要高,算是一种酬答。
八月份的时候,九皇子满百天,皇帝赐他的名字叫赵熹,封定武军节度使、检校太尉、蜀国公,一切的流程和普通皇子一样。
九月份的时候,王皇后就去世了。
赵熹喃喃道:“我?我……我生成这样,是不应该的吗?”他头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,他知道自己是父亲的舍身,可没有一天履行过这个义务,他只知道不能再别人面前脱衣服,可,他本来就不爱乱脱衣服!他在母亲的怀里开始发抖,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是一个怪胎,可为什么他是这样的?
可谁也没办法给他一个解答。
韦氏一下一下抚摸颤抖的儿子,问他:“九哥,如果你是你爹爹,有这样一个孩子,会怎么做呢?如果你是王娘娘,知道我目的不纯,又会怎么做呢?有的时候,人心就是狠不下去的。”
赵熹没有听进去她的话,只是闷闷地问:“因为我生下来不好,所以爹爹才不来你这里,害怕再生下一个我来吗?”他看向母亲,忽然感到很害怕,他怕被母亲讨厌: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也不知道呀。”
韦氏抱住他:“姐姐和你讲这些,并不是怎么样,是因为九哥好聪明,像个大人了。姐姐和你走到今天不容易,靠了好多次别人的心软,九哥,咱们没必要这样,他们要说话,让他们去说——咱们不是颜子货色,九哥是姐姐的宝贝。”
赵熹吸了吸鼻涕,韦氏抱着他轻轻摇晃:“姐姐用尽全力,给九哥挑一个最好的爹爹。姐姐吃苦,就是要九哥生下来就享福的。”
赵熹在母亲的怀里想,爹爹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了,他想爹爹很好看,身上香喷喷的,说话也好听,也抱他,给他养小羊,而且他是皇帝,乌泱泱的头颅在赵熹面前浮现了——妈妈千挑万选给他选了这样一个父亲,是多么爱他啊!
可他注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,如果他能有的话……
他还没想好,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遥远了,外面康履的声音传来,晚上总是他来给赵熹守夜:“娘子,五大王和七大王在外面,想请咱们大王出去呢。”
韦氏迷惑不解:“这么晚了,他们不睡觉干什么?”
今天是赵烁去资善堂的第一天,皇帝也歇在披香阁,他俩来干嘛?
但来不及细想,外面就传来赵炳的声音:“小九,快出来!哥哥有事找你!”
赵烁的声音要低一些,更有礼貌:“韦姐姐,九哥睡了么?”
赵熹看了看门外,韦氏从屏风上取来赵熹的衣服给他裹好,带着他开门,对赵炳赵烁说:“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呀?阿乔也不说你们!”
两个男孩子齐齐对她笑一笑,拽过赵熹的手:“我们说两句话就走!”
赵熹就这样被两个哥哥拽到院子角落,先说话的人是赵炳:“你今天出来找我们,怎么找到湖边上去了?我和你七哥是鱼不成,那湖上写着资善堂三个大字?”赵熹不说话,赵炳又说:“别人闲言碎语,不许往心里去!五哥对你好不好?”
赵熹正要说话,在一旁的赵烁塞给他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,赵熹的手张开,温热的感觉传来:“我今天头一天上学,这是爹爹给的,你拿着。”
赵熹一看,是一个玉狗,赵烁属狗,和父亲一个生肖:“给我这个干什么?”
赵炳插话道:“不给你,你明天见了又眼馋,财迷!”
赵熹别过脸去:“我不要。”
赵烁微笑道:“先给你玩一阵子。等你明年去了资善堂,爹爹也会给你的,到时候这块玉再还我,好不好?到时候加冠了,这玉上还能刻咱们的字,是一种凭证。”
赵熹垂眼看着这块玉,赵炳质问道:“对你好不好?不许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!”
赵熹把这块玉晃一晃,捏在手里:“七哥对我好,五哥——”他没说五哥怎么样,一溜烟就跑回寝阁里去:“就那样吧!”
赵炳气的在背后骂他。
赵熹一路跑回母亲身边,蹬掉鞋子,脱掉袍子,忽然笑了:“哼!她们骂就让她们骂,我才不计较呢。”韦氏把他搂住,赵熹晃荡着赵烁给他的玉吊坠,他想,自己也许是有点奇怪吧,但那又怎么样,爹爹没嫌他,妈妈也爱他呢!不管了,睡觉吧!
然而睡觉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:“七哥属狗,我属猪,我不想要小玉猪,多丑呀,猪肉还骚骚的!”
韦氏失笑:“太祖皇帝都属猪呢!”
那赵熹可不管,他的脑子里忽然飘过来一团有些肮脏的云彩,那是他白天牵回去的小羊:“到时候我就和爹爹说,给我做个玉羊,和今天的小羊一样……”
宫里养着很多宠物,皇帝本人属狗,因此狗在宫中十分威风,皇帝本人抱着小狗,牵着大狗,动辄以儿女呼之;后妃们爱养猫,白的、橘的、黑的。除了地上走的,还有天上飞的,仙鹤、大雁乃至于北国贡来的海东青,还有绣眼珍珠鸟、鸳鸯、鹦鹉等不一而足,反正就是应有尽有。
在其中,有两个人比较特殊。
一个是太子赵煊,他爱养鱼。养鱼没什么稀奇的,然而他养的是两尾灰色的鲫鱼:“就是膳房里别人拿来准备煲鱼汤的那种。”赵炳嘴碎完赵煊,又嘴碎赵熹:“和你这只肉羊没什么区别。”
赵熹捂住小羊尖尖的耳朵:“你怎么可以让小羊听到这种话?”
赵炳长长“噫”了一声:“这还小羊呢,都老羊了!”
这第二个奇怪的人,就是九皇子赵熹。
他养了一只羊。
养羊倒没什么奇怪的,主要是这羊体型不小,长得也不可爱,一看就不是专门的宠物羊,而是一只肉羊,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捡来的,反正他的皇帝老子让他养,他也就养了,这肉羊运气真不赖,同伴们一岁左右就要挨宰——老了肉就不好吃了,塞牙——它安安全全活到八岁,赵熹白天去资善堂读书的时候喂他一顿,苜蓿草或者是小麦叶子,晚上回来的时候再喂一顿,还带着它到外面散步打野食——这羊尤其爱吃花,吃了皇帝不少的名贵花种。
赵熹还给它挂了一个黄金长命锁,里面的金铃铛一响,大家就笑:“羊倌大王来了!”赵熹反而很得意,在资善堂读书后,他腰间那枚皇子玉坠也做成了玉羊的样子,并不是他的生肖猪。他如果没空就让余容去放羊,但很多时候,他都和余容一起去,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夹住羊,慢慢溜达。
他的五哥赵炳年前满了十五岁,行冠礼以后搬出宫去居住,每个月朔望日进宫见母亲,赵熹挺难得见到他,于是告了假,牵着羊,去乔贵妃的披香阁跟他说话。
赵熹拿了一把梳子给小羊清理毛发,他有时候给羊洗澡也亲力亲为,但小羊毕竟上了年纪,毛发开始疏落起来。最开始养这只羊不过是为了纪念赵熹童年时比较要紧的一天,但日子久了,他对这只羊早就有了感情,赵炳这么说羊,他不乐意:“什么老羊,它就叫小羊,我不爱听你说这个!”
赵炳从前经常说要把这羊烤了吃了一类的话,见赵熹生气也就不讲了,他伸手摸摸羊毛:“这羊尾巴都耷拉下来了,它怎么了?”
赵熹说:“天太热了,它又有毛。”
赵炳说:“剃掉呀!”
赵熹摇了摇头,他害怕剃掉就长不出来了:“爹爹明天叫我去弹琴,我把小羊带到碧玉壶去,叫它凉快凉快。”
皇帝怕热是人所共知的事情,一到了夏天就躲进园子里不露面,碧玉壶地处阴凉,是皇帝夏天的蜗居之所,宫人们去那里都得穿夹衣,皇帝倒半点不觉,还得摇扇子。
赵炳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,又左右逡巡一圈:“余容呢?你俩不是从不分开么?”
黄昏的太阳终于少了点毒辣,赵熹随口道:“我叫她去大哥那里取琴谱了。”
赵炳惊讶道:“你胆子大了,问他要东西!”
太子赵煊一个人住在东宫,基本不和弟妹们来往,赵熹解释道:“我不是之前要学琴么,爹爹就派了辉、仙两个师傅来教我,他俩已经被我吃透,我就问爹爹再要人,爹爹恰好空着,说他自己来教我。那天在碧玉壶,他要找首古曲谱子给我弹,怎么也找不见,是三哥说的在大哥那里,爹爹就叫我去问大哥要来着。不然平白无故,我上他东宫门干什么?”
太子虽然是未来的皇帝,可国朝家法,亲王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,和皇帝再亲也没用,更何况太子冷着一张脸,谁乐意理睬?
至于三哥,赵熹也很讨厌。皇帝的二、四两个皇子早逝,这三哥赵焕实则上是次子,他天天要和太子别苗头,动不动就牵扯进下面的弟弟们,这夺嫡的事岂是好玩的?
“三哥就是故意提谱子的事横生枝节,叫我去问大哥要东西,惹他的烦。所以我就让余容去随便要一要,若要来了就要来,要不来就要不来,反正是爹爹吩咐的,不干我事。”
赵炳点了点头:“是这样子,你甭管他俩,随他俩打破头好了。不过,一本琴谱罢了,还不至于得罪大哥。你不知道,咱们这个大哥脑子里没有练琴的弦儿。”
他和赵熹讲了一段趣事,赵煊、赵焕、赵炳这三个皇子年龄相近,什么事都在前后脚。赵煊小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学琴,皇帝亲自上阵教他,教一个也是教,教两个也是拽,于是稍大点的三个儿子就都被拉过去学琴,赵焕学的最好,赵炳不爱这东西,但也不差,那没办法,他每天被亲妈提着耳朵骂:“要是在官家面前丢脸,你就等着吧!”
至于最差的:“爹爹听人弹琴的时候爱闭着眼睛,谁弹错了他就睁一睁,结果老大弹琴的时候,他那眼睛刚合上就睁开,眨个没完!亏他还是自己要学琴呢!不过——”
他拿肩膀撞一撞赵熹:“你敢叫余容去东宫,挺大度啊!”
赵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:“什么大度不大度?”
赵炳对他勾勾手指,凑近他耳朵:“你不知道?余容是——”
楼阁吃掉了最后一点太阳,赵熹自己洗了澡,裹着袍子出来,身后逶迤出一条如蛇的湿痕。余容拿了一块大毛巾,在他的头上摩挲:“怎么湿着就出来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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