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榴树(1/4)

    车停在柳府门前。

    立定后，在仆人搬拿行李的空当，柳苍梧举目朝前望过去，总觉得门庭旧了不少。

    进了正门，视线正中的正屋门前交叉钉起的木板添了雨渍和虫蛀出的孔，懈怠地关着过往。

    此番自柳城回来，他暂住在少年时住过的屋子。正逢晚春，码放好随行东西，身上略微起了点汗，到窗前去吹凉风。

    屋外开阔些的地界上孩子正在玩，注意到柳苍梧的注视，顿时止了喧闹，有模有样小大人的朝他作揖。柳苍梧笑着挥散他们。

    到柳苍梧这辈，因周知的原因，柳府注定迎不进沾着产血坠地的婴孩。老宅缺人气，他临行前让几家有孩子的长工搬进来住，守宅的同时冲冲古旧的灰尘气。

    孩子总是长得很快，两三年不见，就蹿高了好几头。

    次日兰嘉来看他。他也高了不少，如今在外人面前已能做出一套礼仪，待进了屋才软了架朝柳苍梧撒娇。

    兰嘉说兰章正为大典的事忙得不可开交，抽不开身，立储的每一道流程他都得记，衣服要试，功课也不能落下，父王要查看的。正说着他又问父王当年被立储也是如此繁琐吗？

    当年楚西秋是直接登的帝位。

    此事多少有些犯忌讳，鲜少有人提及。柳苍梧只把话绕开，问他剑术精进多少。

    兰嘉年纪小，学不进心术，志也不在朝堂庙宇，但终归在帝王家，并不是可以随便谈天的。此行来见柳苍梧，已是落人口实了。因这个脾性，楚西秋送他去学武，他的剑术启蒙还是柳苍梧，后来楚西秋专门为他找来赫赫有名的剑客做师父。兰章则自小被楚西秋带在身边教，一开始就是两条道。

    楚西秋会不会从那时起就着手将他与未来继承人剥离？

    兰嘉话中提及的人物柳苍梧已经认识不了几个了，他的人被洗了一个遍。至于新换上的人，柳城距王城千里之遥，像副辽阔的镣铐，不止将他步履锁住，一并封紧他的眼与耳。

    但也怨不得别人，这镣铐是他自己要钻的。

    送走楚兰嘉，一回身，又瞧见封尘的老屋。

    那里住过柳家一代又一代的家主，他的曾祖父，祖父，父亲，有人经商立足，有人读书入仕扬名，还有人投笔从军使柳氏成显家。柳家人丁稀薄，好在个个都是人中龙凤。他们娶妻生子，荫发出一整个柳家。

    从前他也住在里面，夜里楚西秋出宫来见他，衣袂鬓角沾带着王城街头的烟火气，跟他在那张黄花梨的大床上滚过几个来回。

    柳苍梧屏息，视线越过屋顶，去看远处的淡月。一旁老仆告诉他，大典上要穿的正服送到了。

    他的身材尺寸，是半年前写下，交给王城来使的。两年前经过几个月的舟车颠簸到柳城时，因地方与王城截然不同，吃不惯，睡不宁，好不容易安稳下来，又一阵阵的心绞痛，直疼足一天，大夫查不出毛病。

    经那样一番波折，人瘦下去许多，后来随行带去的家中老仆想着门儿变着法喂他，这才有些起色。因故半年前那身材尺寸，倒和从前王城政变前的不差多少。

    甚至因他是习武之人，年纪长上去，被困在柳城，吃食日日囤积在体中，竟有发福之态。当年王城中鲜衣怒马清痩漂亮的柳苍梧，也落进人生是这般无奈中。好在这两月劳累颠簸，人又清减回原先模样。

    剩下的半个月柳府闭门谢客，但就两三年前闹的那一场人尽皆知的不堪，也没有多少人敢再与柳苍梧牵上关系。

    柳家几代经营，只落得个门庭冷寂。

    大典那天，鼓乐吹笙，由宫中内侍领着，他麻木走过道道程序。他本就是这场大典的一件摆设，一件顾及名分，不得不从遥远的流放地搬回来的摆设。楚西秋至今没重充后宫的意思，他的妃位也还没废。一对撕破脸的恋人，仍要在太庙摆出一副鸾凤和鸣的作态，背负着身前百官与身后祖宗牌位地注视，一同接下太子敬给父母的酒。

    接酒时柳苍梧打量了楚兰章一眼。他长得比兰嘉快，十来岁的稚嫩年纪，都快长到他的肩头。当年柳苍梧从宗室旁支挑中他们时，他们才到他的腰。

    楚西秋是老样子，姿态自然地牵着嘴角笑，小声对兰章说他当年登王位的趣事。

    柳苍梧在旁听了一耳朵，是讲的他称帝的事。他称帝也在太庙，拾阶而上去受礼。长阶一眼望去简直教人发晕，但每一步都得由他亲自去登，这事不难，王权的路也是他一步步踏出来的。

    他没武功底子，走起路来总轻飘飘踏不实，平常去看自成一派风流，可冕服不同，十二冕旒刚开始给他走得散成一盘乱珠，全往脸上撞。

    许是长阶实在太长，楚西秋半道踩了空，好在当时柳苍梧也像如今一般在他身旁，伸手扶了他一把，如同那些年在他身侧为他分担困扰一样。

    兰章听他讲笑话似的，绷紧的脸笑了起来，周身松了不少。

    柳苍梧侧眼去，想看看楚西秋何等神色，但自他的角度，只看到了一个被额发遮住眼眉的侧影。嘴角是仍上勾着的，可那个弯起的嘴角似乎早已固定在他脸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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