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寄印传奇】19-23(7/10)

    「啊?」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,差点摔了个屁股墩。

    当晚快睡着时,父亲才回来。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,呵呵笑着:「逮了

    两只老鳖,给你补补脑。」我说:「又喝酒。」他在床头坐下:「儿子回来,老

    子高兴。再说有你小舅在,不喝也不行啊。」我无话可说。父亲让来一支烟。略

    一犹豫,我还是接到了手里。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,好半会儿才说:「光听你妈

    说,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,也让你奶奶瞅瞅啊。」我只能嗯了一声。一支烟后,

    父亲站起来,脱掉背心,拍了拍肚皮:「没钱就吭声,啊,林林,咱家现在不缺

    这个钱。」

    父亲走后,我睡意全无,只好看了会儿书。抽屉里有本《通往奴役之路》,

    校图书馆借的,一直落在家,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。三篇长序全部读完,乌

    烟瘴气也散了去。我决定上个厕所,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。客厅里静悄

    悄,但父母卧室亮着灯,隐隐能听到说话声。几乎条件反射地,我蹑手蹑脚地靠

    了过去。不想刚要凑上脑袋,门就开了。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。同我一样,她

    也吃了一惊——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,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。于是胸前便浮起

    一双神秘的眼睛。「林林?」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。我挠挠头,像是刚从炉

    子里爬出来,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:「烟……火机。」

    一宿光怪陆离的梦,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。饭桌上,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

    礼物。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。「下了点戏。」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。「可

    拿得出手。」奶奶白了我一眼。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,我还没啥礼物意识。

    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。母亲则笑笑,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:「谁出的点子?」

    据母亲说,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,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,吃嘛嘛

    香。练功,唱戏,养花,种菜,他一样也没落下。逢年过节,附近乡镇还要请他

    老人家去拉板琴。礼物是收下了,但姥爷说:「收音机我有了啊。」「有就有了,」母亲笑吟吟的,「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。」我一下就红了脸。此时此

    刻,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,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。

    二十二

    菜地就在鱼塘边,有个十来垄。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,尽是些娇嫩的小绿

    苗。姥爷挥舞着阳光,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,哪是辣椒,哪是豆角。我只

    能点头如捣蒜——恕我眼拙,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。鱼塘倒是

    水波粼粼,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,隐隐荡着丝鲜腥味。姥爷说他每天早起

    都要绕塘子溜一圈,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。当然,单田芳得全程陪同。他老

    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,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。唯一的例外大概是999年,

    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。每个清晨和傍晚,他都要推着姥姥,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

    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。无论如何,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。也不光姥爷,那年几

   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——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

    捷径——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。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「没事也转转法

    轮」,「减肥、美容又养颜」。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。「你妈啊,就是犟,脾

    气太硬。」姥爷两手叉腰,扭了两圈后,突然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「啊?」我一头雾水。

    「姥爷唱了一辈子戏,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?国营就挤个死工资,民营

    ——一般人跑不来,更别说一女的。你妈啊,认准一理儿,八匹马都拉不回来,

    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。」

    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,没吭声。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,最彻底

    的就是姥爷,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。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,要死要活的,六月

    天裹着条厚棉被,几天都不下床。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,两头说情,两头不讨喜。

    而平生遭,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。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

    反驳,饭菜送到,爱吃不吃。至于奶奶吃没吃,我就说不好了。时值期末,又逢

    会考,我也是焦头烂额,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。考完化学那个下午

    大雨倾盆,我湿淋淋地蹿进门,奶奶竟坐在客厅里。她瞅我一眼:「老天爷啊,

    淋坏了吧,快擦擦头,吃煮玉米喽。」别无选择,我只能愣在当场。那晚母亲回

    来后,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——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,说服了奶

    奶。至于我,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,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。

    「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,五六岁吧,往台上一扎,那也是有板有眼啊。自个

    儿还上心,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,正念初中,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——就这,

    也不忘练功,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,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。」姥爷开始老

    生常谈,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,「那可是非常时期啊,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

    的。你姥姥不让学,嘿,我就偷偷教。」说着他笑出声来,我也陪着咧了咧嘴。

    搞不懂为什么,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。

    「结果呢,回了城,老二考上大学,一拍屁股,飞了。反倒老大……」姥爷

    扭头瞥我一眼,嘴唇哆嗦着,却戛然而止。清了两嗓子,他才又叹口气:「你妈

    就是太聪明。」

    「聪明不好啊。」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,笑得呵呵呵的。养猪场门洞大开,

    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。一时间,林子里鸟雀纷飞。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,直

    接奔这儿喂猪来了。我扫了两眼,终究是只闻其声。

    「聪明当然好,可人这一聪明啊,选择机会就多,风险肯定也就高了。」姥

    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,又转过身来,「你说这生活生活,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?

    有句老话咋说的,女子无才便是德。太聪明,遭罪!」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,

    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,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。

    「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,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,忙前跑后,顶了不少事儿嘞。

    昨个还打电话来,要我训训你妈,文化局给拉赞助,她倒好,还不要。唉——凤

    兰啊,就是弯不下那腰,这点是遗传你姥爷,啊,打小就这样,改不掉喽。」姥

    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。这里离水电站更近,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。

    其实也不是青色,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。

    「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。」好不容易,姥爷止了笑。他把凉帽递给我,弯下

    腰,刨了刨脚下的黄土:「瞅瞅,地太硬啊,这。以前肥,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,

    边上尽是些野林子,鱼啊,野鸡野兔啊,野猪啊,狼啊,啥都有。姥爷在这儿种

    了几季玉米,棒子得长这么长。」他老人家太夸张,那哪是玉米棒,分明是棒球

    棍嘛。

    「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,盖房、修渠、整地——知青们到得早,大队部仓库

    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,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。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,

    排样板戏,有时候真是太累,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。啊,这上地里劳动吧,你还

    得瞅着点脚下——知青们年轻啊,玩心重,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,整天砰砰响的。

    不过要是运气好,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,哈哈。有次就扫了只狼,十来个人围着

    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。可咱们不知道啊,咱们只听吆喝,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

    架了口锅,香喷喷的,啥玩意儿,咱们哪知道?」姥爷说着喜笑颜开,脸都红扑

    扑的,「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,说是孝敬师傅。那还客气啥,吃啊。小郑年

    方二十,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。实话说,也挺好吃,除了有点粗、有点腥。

    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。好啦,说说吧,啥肉啊这,打哪儿弄来的?狼肉!嘿,

    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,狼肉能不能吃——谁说的准?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。我

    肚子里也涨得慌,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。你小舅啊,哇哇哭。还是你妈

    争气,说好吃。小郑逗她,问那还吃不。你妈抹抹嘴,吃啊,为啥不吃。这小妮

    子,啊,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。」

    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。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——我对那里的唯

    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。冬日里逮个大晴天,五颜六色的棉被此

    起彼伏、连绵不绝,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。而一到夏夜,必然隔三岔五地

    停电(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,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)。毫无办法,

    大伙只能操上凳子、凉席,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。羞愧地说,

    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,只要玩累了,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。于是在母亲臂弯

    里,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,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。吃狼肉是最经

    典的一个。从母亲嘴里出来,一切都绘声绘色,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

    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。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,比如母亲颚下不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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