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寄印传奇】19-23(8/10)

    跳跃着的青色脉络,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——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

    嗡嗡作响,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,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

    不入的抱怨。

    「喂完了?」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,转身挥了挥手。我这才发现父亲

    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。阳光欢快地舞蹈,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

    中年人特有的疲态。

    「唠啥呢?」父亲皱着眉,满脸堆笑。连咳两声后,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

    侧的麦田里。麦芒刚露个头,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。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,

    让人看了尿急。「走吧,还不回去?」

    「别给人点喽。」

    「哪能啊?」父亲挠挠大背头,长吁口气,「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。」

    「还那头?药都吃了?」

    「哪顿也没落下啊。」父亲笑了笑,又拍拍我,「啥时候走?」

    「看看呗,六号七号都行。」我是真拿不准。

    「年限也够了。」姥爷叹口气,突然咦了一声,嘴角也跟着扬了扬,「以前

    咱家和平最高,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。」

    「那可不,」父亲看看我,又转向姥爷,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,

    「俺俩都是飞窜,只是这小子竖着长,咱是横着长。」

    父亲的笑白花花的,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,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。太阳

    瞬间明亮了些许。我擦把汗,想说点什么,却怎么也张不开嘴。好在这时手机响

    了,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,结果是母亲。她说:「晃到啥时候呢,亲戚们都来

    了,让你姥爷快点回来。」

    于是我们就往回走。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,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。

    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,父亲又挖了仨,拢共六七亩。五个垂钓塘,两个养殖塘,

    都是普通淡水鱼,外加些老鳖、黄鳝、泥鳅。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、湘云鲤啥的,

    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。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,说是「南鱼北犯」,「不可

    硬来,否则会伤及家庭」。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,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

    ——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,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,但我一出现,所

    有人都又神色如常。问奶奶,她说小孩管逑多,私下里又给我科普「打是亲骂是

    爱,哪有夫妻不吵架」。

    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,但我忙着冲刺,也无意深究。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

    下午,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,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。记得那天

    她梳了个大麻花辫,老长,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。夕阳红彤彤的,打窗户

    灌进来,像泼了一碗血。我大汗淋漓,叫了声妈。她没反应。我又叫了一声,她

    才侧过脸来,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。当时我尿急,也没多想。打厕所出来,母亲

    还趴着。我顿时一个激灵,快步走过去,轻拍了下她的肩膀。母亲嗯了一声。我

    问咋了。她还是「嗯」。我只好在对面坐下,犹豫片刻后,攥住了她的一只手。

    指针滴滴答答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母亲抬起头来,冲我笑了笑。她两眼滴血般通

    红,我不由一凛。母亲很快扶住额头,说别看,害红眼呢。我说咋了嘛。她说没

    事,就是太累。我有些急,吼着问到底咋了。母亲板起脸,拍了拍桌子,说真轴

    呢你,都说了没事,看你书去。我不依不饶。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。很

    奇怪,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,所有人只能服从。

    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,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

    才想起这茬。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,父亲在前,我和母亲在后。天热得有点夸

    张,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,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。满大

    街响彻着《生命之杯》,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。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

    自然,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。她反问我哪天。我说那天。她笑笑:「就普通流感

    啊,早好了。」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。但说不好为什么,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

    夜母亲轻盈的笑。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,若有若无,却又利刃

    剔骨般沁凉。忘谁说的了,女人神秘,女人的笑更神秘。这多半是屁话——任何

    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,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。

    所以啊,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。比如陈瑶就是女人,但她就算笑

    起来也凶巴巴的,毫无神秘感可言。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,她的笑总让人感觉

    很暖和。正如此刻,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,老远就笑靥如花。当然,即便

    烈日当头,我也并未因此流下的汗。小舅妈停下来,冲我们招招手,又向前

    走了两步。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,然而没有——她停稳当了,喊:「来人了,快

    回来!」

    不等我靠近,小舅妈就直眨眼:「林林真高哇。」挽上我胳膊时,她还在说:

    「光瞅着高,没想到都这么高啦。」打上高中起,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。

    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。她横我一眼,甩了甩长马尾:「忙呢呗,以为跟你

   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?」姥爷咳嗽了一声。她立马伸了伸舌头,一时间把我挽得更

    紧了。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,或许住的远了,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。当然,印象

    而已,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。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

    礼物,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。直到临开学,她才托

    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。琴倒是不错,至今尚在服役期。也多亏了这把琴,

    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。

    二十三

    确实来人了。隔着马路,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。

    小屁孩们穿梭其间,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。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

    仗,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。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。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,

    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。我站在正门口,陡然生出一种厌恶。这种场合我永远

    喜欢不来。

    院子里更糟,桌椅板凳,杂七杂八,还哪哪都是人。刚想寻思个去处,有人

    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:「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?!这客人都来了,不见寿星,

    急死个人!」她似笑非笑,似怒非怒,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。当

    然,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。除了傻笑,我无

    话可说。「看看,看看,」张凤棠摊摊手,扭头哈哈大笑,「人家一点都不急,

    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!」满堂哄笑中,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,嘴里也没消

    停:「恨死个人!恨死个人!」我想,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

    脸皮厚。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
    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,手里掂着俩板凳:「你爸呢?没回来?」

    「回来了啊。」我这才想起父亲,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,又转身奔出门外。

    他确实回来了——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。或许当过兵,又或许教过几年体

    育,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。远远地,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。

    帮忙摆好桌椅板凳,我就没地方去了。进厨房溜一圈,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

    肠,我只能仓皇而逃。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,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

    狗屁国产动画片。陆宏峰也在其中。这货并不高,但说不上为什么,我老觉得他

    窜得有点快。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,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

    「哥」,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的陆永平了。那鼻子,那眼,那嘴,连他

    妈发型都一模一样。周遭雾气腾腾,动画片则娇声娇气,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

    来地一阵沮丧。

    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,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,就走了过去。敲门没反应,

    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。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,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。几个月

    不见,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——才十二岁不到。电视开着,正

    是体育频道,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。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,问她上几年级

    了。没办法,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。她不高兴:「都问过几百遍了,还问,烦不

    烦?」要不是这话,我会例行询问「在哪儿上学」、「班主任是谁」,然后怂恿

    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。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,多么遗憾。于是我说:

    「那你问我吧。」她倒一点都不客气,又是「爱情」又是「女朋友」地招呼过来,

    吓得我差点蹦起来。这让萌萌乐开了花,她说:「你要是老实回答,我就告儿你

    个秘密。」我瞪她。她爬过来捏我脸,补充道:「只有我知道,不许告儿别人。」

    搞不懂为什么,我竹筒倒豆,啥都给她说了——当然,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,有

    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,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。萌萌也算满意。拉完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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